第五十九章(1 / 2)

汴京春深 小麥s 4569 字 8個月前






<b></b></div> 程之才起初擔心自己腆著臉撲上去認親會被嫌棄,沒料到老夫人這麼念舊,一聽老夫人問他怎麼不去蘇府,就抱了她的膝蓋哭訴道:“我寄住在姑父家中,一直想要探望您,可侄孫不敢。怕表叔氣性大,看見我更生家裡人的氣。”

蘇老夫人垂淚不語,輕輕拍拍程之才的背:“唉,你是個懂事的。以後不要緊,你來就是了,還是個孩子呢,你表叔怎麼會和你計較……”

程之才趕緊又哭起來:“姑婆婆——我的親姑婆婆啊——我爹爹和翁翁都想死您了!翁翁身子不好,就怕再也見不上您一麵了!”

自從蘇程二族絕交,蘇老夫人也有十幾年沒見過娘家人,逢年過節隻能心中想念。現在看著程之才和自己的兄長、侄子長得極為相似。這番話正說在她經年的心病上,忍不住摟住程之才老淚縱橫起來。

程之才嗚啊嗚啊地哭,眼睛卻往外麵四娘和蘇昕身上瞄啊瞄。王瓔在一旁看到了,更是厭惡。她家是青神王氏的二房,早就因為父親入仕搬來了京城。她和程家並不認識,這幾年一直看阿姑的臉色,受程氏的閒氣,對程家人一點好感都沒有。看到這個色胚裝腔作勢,心裡恨不得趕走這無賴。

蘇昕氣得在史氏懷裡掙紮了兩下,這樣的無恥之尤,竟蒙騙了善良又念舊的婆婆。

程氏一進來,就看見程之才正抱著姑母的腿,跪在地上說眉州程家的事,一雙眼睛卻隻朝外溜,黏在四娘和蘇昕身上來回轉悠。四娘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多虧身邊的女侍攙扶著。王瓔一臉不耐煩地搖著宮扇。史氏正在摟著蘇昕低聲說話。

程氏知道程之才一向貪圖四娘的美色,也來不及感歎蘇家沒有一個合適的當家主母,趕緊先讓侍女們將門口那素屏搬到房內,隔出左右來,讓女使們領了戴著帷帽還紛紛用宮扇遮麵的小娘子們去左邊坐定。自己到右邊給姑母和王瓔史氏分彆見禮。王瓔和史氏這才自覺是疏忽了,都臊紅了臉。史氏心裡感激程氏處置妥當,王瓔卻心裡冷笑又把多管閒事的程氏罵了一遍。

程氏見完禮,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揪住程之才的耳朵就把他拎了起來:“大郎你狗膽包天了不是!大庭廣眾之下也敢調戲妹妹們!”另一隻手上的翠玉柄紈扇就劈裡啪啦地拍在程之才頭臉上:“三日不打你就敢上房揭瓦!還敢帶壞了你九弟十弟!不用等你表叔和姑父回頭收拾你,今日姑母先好好替你妹妹們出氣!”

程之才真被打得極疼,卻不敢躲閃,隻哀哀地喊著:“姑母!姑婆婆!之才錯了,我沒有調戲妹妹們,就是想著四妹妹一個人看戲會害怕,才去接她和九弟十弟一起的,誤會一場!一場誤會啊!”

左間的四娘,對著七娘和九娘一臉關切卻不知從何說起,想起陳太初對九娘,再想起自己的遭遇,隻搖頭低泣不止。

蘇昕輕聲把事情都說了,心裡卻感覺四娘前後所言有些對不上號,現在看來四娘並不是在三樓看戲的,而是在二樓和孟家的九郎十郎在一起,那又怎麼會在三樓看到哥哥、燕王、陳太初和九娘說話的呢,難不成她是騙自己的?還有這程之才明明是她的表哥,她為何要說不認識呢。蘇昕正想開口問個明白,就聽見七娘恨恨地低聲道:“程家這個色鬼表哥最是可恨!真該趕出我們家去!”

難道那程之才以前就調戲過四娘?她害怕才騙自己說不認識的?蘇昕看著四娘的淚眼,壓下了詢問她的心思。

九娘默然,她知道蘇老夫人的心病,程之才今日算誤打誤撞認了親,事隔多年,恐怕蘇瞻也不會那麼強硬。這個紈絝子弟說不定會變成蘇孟兩家的麻煩。她歎了口氣在蘇昕耳邊低聲說:“你把事情找機會告訴阿昉哥哥,最好能和表舅說。那人不是好東西,將來早晚怕要出事。”

蘇昕點點頭,想起一事,輕笑著問九娘:“你還是什麼都想著我哥哥呢,真是個乖妹妹。”又摟著九娘說:“放心,我一定跟哥哥說,那壞東西活該挨了我一頓揍,哼。你蘇姐姐可是打遍江州無敵手的。”她的女使默默地低了頭,小娘子兩個哥哥的不少同窗都被挨過她的花拳繡腿呢。

蘇老夫人說程氏:“好了好了,你還是這麼個爆脾氣,都說是誤會了。我家阿昕也是個性子烈的。也該讓他們表兄妹認識一下才是。阿昉,你先過來見一見,你以前也在孟家族學進學,和你之才表兄可熟悉?”

蘇昉上前執禮道:“婆婆,請恕阿昉不孝。全因爹爹有言,蘇程二族永不來往。阿昉並無這樣的程家表兄。還請婆婆讓他離開吧。至於究竟是誤會還是存心不軌,妹妹們心裡更清楚,受的驚嚇也不小,還是不要見的好。”蘇昉說完便跪了下來,背卻挺得筆直。

程之才差點沒跳起來,他又哭又討饒又挨打,受驚嚇?他才是受驚嚇的那個好不好!這蘇昉,當年在孟家修竹苑就眼高於頂,看見他就當沒看見,現在當著自己婆婆的麵,竟然敢違逆長輩!

蘇昕心裡暢快,悄聲問九娘:“我哥哥是不是最好了?”九娘點點頭:“那是自然!阿昉哥哥當然是最好的!”七娘也點頭表示認同,蘇昉還真是厲害,連婆婆的話都敢駁!想到自己的婆婆,七娘又歎了口氣。

蘇昕朝九娘眨眨眼睛,笑得怪怪的。

程氏一聽,就把程之才往外推:“你啊,還是快點滾回自己房間去,要給你表叔知道了,你可就慘了。”程之才還想喊兩聲姑婆婆,扭頭一看蘇老夫人竟然垂頭不語,想著屏風那頭四個好妹妹,隻能歎一聲可惜,喊著:“姑婆婆!等表叔消氣了,您記得讓姑母告訴大郎,大郎來好好拜見您老人家!”

程氏將程之才推了出去,又狠狠擰了他兩下,囑咐他長點心,讓隨從趕緊帶他走。回到房裡,一看靜悄悄的沒人說話,就上前勸慰蘇老夫人,陪著她灑了幾滴眼淚,又吧蘇昉扶起來拉到老夫人跟前說:“姑母且寬心,要是阿昉說錯了,你隻管罵他打他。他也是聽表哥的話而已,你就不要生他的氣了。再說哪有為了侄孫生親孫子氣的道理!”

蘇老夫人歎了口氣,拉著蘇昉的手,問他今日開寶寺可順利,又歎一口長氣:“若是你娘還在,你爹爹也不會這麼聽不得勸,這麼多年氣性還這麼大。也就不至於——唉!”

王瓔一聽,氣得手腳發顫。自當年暖房酒那天後,蘇瞻對她就很冷淡。她早產時參湯喝了好幾碗,娘親抱著她哭得不行。家裡仆人連著去宮裡跑了三回,可等蘇瞻回到家,女兒都已經生下來,洗完澡喝完奶睡著了。他也不過說了句“累著你了,你好生休息。”看了看女兒,就去了書房。若不是她娘來守著她,她真是月子裡就要把眼睛哭瞎了。

等回到眉州守孝,她更是備受蘇家老宅上上下下的氣,明明她才應當是蘇氏一族的宗婦,可阿翁的喪事,卻是史氏操辦的。族裡的那些老的,見著阿姑說著說著就開始誇獎九娘,好像那些年王玞不是在汴梁倒是在眉州伺候她們似的。最後眼看著蘇瞻忽然就把他日後的壽棺埋入了九娘的墓裡,那種肝腸寸斷,心都碎了,卻沒有一個人能安慰她。這做阿姑的,現在依然動不動就把九娘掛在嘴邊,當她是什麼!

九娘聽得也暗暗感歎。十七娘費儘心思,得到了她想得到的,卻未必不會後悔,想起當年炭張家峰回路轉驚心動魄的事,想起暖房酒自己為了阿昉決然問難的事,隻能說人算不如天算,有因就有果。

程氏把她們三個叫出來給長輩們見禮。外頭大雨瓢潑在瓦上,眾人說話聲音都不自覺響了許多。

***

戲台上的雲板響了兩聲,《目連救母》終於演完了。有兩個女相撲上台賣藝取悅看客,穿得十分暴露不雅。大堂之上口哨擊掌尖叫聲不斷。二樓包間的顯貴人家按慣例開始先行離場。

深夜的天邊一道道長龍似的閃電,風如拔山怒,雨如決河傾。

州西瓦子東南口建著高高的寬屋簷,走出去十幾二十步也淋不到雨。各府的馬車牛車已排成一溜停在簷下,地麵已經濕滑。十幾個執事娘子手持油紙傘帶笑候著,眼睛卻止不住往簷下站著的陳太初身上飄。

州西瓦子斜對麵是亞其巷,巷東是高門大戶的蔡相宅,此時四扇朱漆大門斜對著州西瓦子的東南口,緊閉著。巷西是一家亞其瓦子,被州西瓦子壓製了多年,早歇業了好幾個月,黑漆漆的無半點燈火。亞其巷狹長街道上的攤販因為大雨早就一個都不見了,兩邊的店鋪也早早地落了鎖,隻剩下簷下兩排長溜的紅燈籠,有的早滅了,有的還燃著,星星點點順著長巷下去,能看見大雨潑灑在青石板路麵上濺起的水珠,隱隱的那長巷中似乎水霧拔地而起,如夢如幻。

看見貴客出了門,執事娘子們立刻撐起專用的大油紙傘上前,擋住屋簷下飄進來的雨霧。陳太初迎上前隨母親一同送客。魏氏早先問了程氏,知道她們要和蘇老夫人一道走,便直接和杜氏呂氏下來了。孟府的隨從婆子們早穿好了蓑衣戴上了鬥笠,在油紙傘下伺候主人家互相道彆,為她們換上木屐登上車駕。

魏氏又叮囑了陳太初幾句,讓他和陳青早些歸家,想著和程氏在九娘一事上也算心照不宣了,越想越高興,笑眯眯地上了車。

陳太初撐著傘,雨幕中目送府裡的車駕慢慢離去,回過身來,想了想,卻向東又走了幾步,朝左一轉,沿著州西瓦子和建隆觀之間的東巷向北而行。沒了屋簷遮擋,雨潑灑下來,雖然有傘,他的衣服下擺立刻濕透了。一巷之隔的建隆觀裡傳來香火的味道,借著雨汽彌漫在這條巷子裡。他的心情輕快卻又帶著一絲苦澀,修長的手指不由得捏緊了傘柄。

走了一會兒,就看到巷子裡州西瓦子東北口的車馬處,正排了一長溜車駕,人聲不斷,一輛輛駛入大雨中,陳太初靠到牆邊,微微傾斜了油紙傘。那車軲轆濺起的水花,灑在陳太初木屐上,娘給他做的雲紋素襪很快就濕透了。又有跟著牛車的侍女隨從婆子們,戴著青色的箬笠,穿著綠色的蓑衣,木屐踩得噗噗響,小跑著一路過去,蓑衣不斷刮擦到傘下的他,他也不想躲閃。

漸漸的,隻剩下孟府和蘇府的幾輛牛車還等候在那裡。

不一會兒,出來兩個小郎君上車走了。陳太初依稀記得是三房的九郎十郎,他壓低了傘麵,垂目看著自己已經在滴水的下擺,看了片刻,覺得自己的確有些犯傻。正要轉身,卻看見蘇昉領頭帶著家人,程氏帶著四娘她們也走了出來。瓦子裡的執事娘子也早撐起了傘,兩家的婆子侍女上前,替她們換穿木屐。

陳太初將傘抬了抬,退了兩步,麵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那邊的屋簷下頭,九娘站在最邊上,一手壓著被風吹得亂飛的帷帽輕紗,一手壓著裙擺,側著頭和蘇昕說話。屋簷下的燈籠雖然用竹網罩住了,仍然被狂風吹得亂飄。雖然有傘擋著,但昏暗燈下依然看得見地麵不少白雨跳珠,濺在九娘的裙擺上,她也毫不在意。

玉簪換好了蓑衣,親自接過木屐,蹲下替九娘換鞋。隔著七八步遠,陳太初在傘下看著九娘裙底輕巧地伸出一隻腳,腳上的絲履被玉簪取了下來收好,隻剩白羅襪鬆鬆欲墜,忽地她的腳趾頭調皮地翹起來動了幾下,似乎想把即將滑落的羅襪咬住,隨後就蹬入了木屐中,站穩在濕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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