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讓人聯想到金屬做的螃蟹。
螃蟹的甲殼最寬處為三公尺,有十隻腳。
隻是沒有蟹螫,相對的在腳部末梢附有鐮刀狀利刃或是鉤爪。
甲殼中央有不透明玻璃材質的圓頂往上突出,該處似乎是操縱者的座位。
水自黝黑的金屬胴體滴落,讓下方石階閃耀濕潤光澤。
生於旁邊的鰓狀物似是排水孔,每當兩瓣重疊的鰓開合之際,水便斷斷續續地飛濺到大理石上。
它在隔著五公尺左右的距離停下。
d簡短問道:
“什麽人?”
齒輪咬合,某種東西旋轉的聲音響起。
黑色蟹腳突然高舉。長度足有兩公尺,但因為那像螃蟹的腳一樣彎曲折起,所以怪物到圓頂頂端的全高僅將近兩公尺而已。
包含與身體相連處在內,各關節共有四個。
漆黑閃電劃過空中。
自下方襲向d的蟹腳前端附有鐮刀狀刀刃。
d後躍閃過,黑色蟹腳前伸,看來仿佛要用鐮刀末端鉤抓d的腰部,蘇茵“啊!”地一聲。
“鏘!”悅耳聲音響起,鐮刀飛向空中。
d一著地後,它便落到背後的石階上倒插在那裏。
d拔足猛奔。
第二根蟹腳前端附有鉤爪,從d右側描繪弧線疾攻而至。
奔跑同時d僅後挪臉部閃過它。
關機“嘎唧嘎唧”軋軋作響後,鉤爪從反方向刺穿d的臉部。
沒有擊中感。d已低身下蹲——那是殘像。
黑影躍起——
宛如收斂羽翼的飛燕。
白光自越過大蟹頂上的人影迸射而出灼烙大氣。
彈跳在玻璃表麵的東西乃是白木針。
d在著地數級之下的石階上,外套無聲裂開。
不隻一處,衣襟肩膀身軀上全是形如竹葉的大開口。
有為數眾多的不明物體急射而來,又往大蟹甲殼上打開的發射口飛了回去。
下一瞬間,d左右兩邊的彎扭樹乾發出驚人枝葉摩擦聲倒了下來。
色澤鮮明的切口處仿佛如遭妖刀斬斷一樣的平滑。
稍遠處的另一株樹也被切裂大半,黑細絲狀物體自切口末梢軟軟垂下。
那一條是d於著地前的一刹那在空中一劍撥開的。
顯然是由機械組成的大蟹,方才以強猛的瓦斯噴射一口氣吐出了數十條鋼絲。
在長約一公尺的那些鋼絲上,安有薄得眼睛看不見而又柔軟的刀刃。
不知有什麽人能夠閃過六百公裏時速——因素的二分之一射至的彎曲短鞭,光是未受到致命傷一事,d的劍便已不辱神技之名。
隻是,零散滴落他腳邊,猶似不祥紅花之物乃是血跡,d的身體有十多處皮開肉綻,不曉得能否以這種狀態躲過第二擊。
如今就有一道——鮮豔紅線由右太陽穴一帶直線滑落,沿臉龐輪廓流下。
大蟹的發射口深處空氣壓縮機低聲作響,兩肋的排出孔噴冒水蒸氣。
要來了。
就在此時——
大蟹害怕了。
儘管它確實是機械,而且一動未動,但蘇茵就是知道這件事。蘇茵全身也詭異地發冷。
她的兩眼被吸附在d身上。
d全身迸散讓連沒有靈魂的機械亦感恐懼的氣息。
臉頰的鮮血消失於嘴角。
他的雙眼炫燦一亮。
閃出吸血鬼的神色。
接下來的光景,蘇茵隻覺得是夢魘橫行猖獗在時間停止的世界裏。
d一蹬石階。
可能是蘇茵的幻覺,他躍舞空中的身影看來迥異於一開始的跳躍,有如魔鳥,外套下擺開展仿若不祥雙翼。
下降的黑影在半空中閃出白光。
那光芒安靜,卻有壓倒性力量,即使深深劈開了大蟹的圓頂和甲殼,這名凶敵仍毫無動作。
猛然開裂的切口內側火花四散,大蟹吐出鮮血。
吐出發亮機油。
三根腳爪艱難地襲向d,刹那間從第二關節處被斬斷,散落大理石上。
d將劍往右一拉。
隨著引擎聲響起,大蟹的身體轉了一圈,龜裂往兩片重疊的甲殼旁側疾走,下半部維持原狀,隻有上半部向左翻了九十度。
鋼絲發射口就在那裏。
彈射聲響起,黑線飛向樹梢間。
d向前猛衝。
神速突刺。
一擊落空。
因為大蟹的巨軀刮起一陣風後,跳向樹叢間。這是纏繞遠方樹上的鋼絲的功勞。
數值折斷、被推開,當樹枝彈回來擋住黝黑圓盤時,遠處響起木頭碎裂聲,旋即變為寂靜。
蘇茵依舊待在樹蔭裏。
“d……”
擔心的聲音嘶啞,這聲音並沒傳入自己耳中,隻是下意識發出。
她望著d的雙眼,望著深紅雙眸,望著從唇中露出的兩根牙齒。
好可怕。令人害怕。
可是這個人為了保護自己而戰才變得渾身鮮血。
擔心他安危的想法以及別種感情克服了不屬人界的恐懼。
蘇茵離開樹蔭。
同時d一揮長劍,收入背後劍鞘。黑油飛濺路麵。
“d……”
呼喚他時,d以手擦拭嘴角,戰栗再度刺穿蘇茵,她維持一腳踏上石階的姿勢渾身僵硬。
“等一下。”
d用充滿痛苦的聲音說了。並非由於傷口的痛楚。
徐徐地徐徐地,雙眼的血光轉弱。在蘇茵一眨眼的時間,唇外的獠牙消失了。
“……?”
得知周圍的空氣轉為清淨後,蘇茵全身發軟,她強忍著朝d走去。
“好重的傷……可是、真厲害呢!我……連動都不能動。”
d平靜說道:
“血馬上就會止住。”
“剛才的家夥——是什麽人?”
“不曉得。有可能是五人組的其中之一,但也有可能不是。我和三個人動手過,你遇到了第四個女人,他們都還活著,但那家夥已是死人。”
“你是說是機械?你是說那隻是機械裝置?”
“裏麵有人。”
d朝大蟹消失的樹林那方看去。
“正確地說,是不死不活的東西吧。”
“那麽——難道是貴族?!”
“也不是那個。也不是半吸血鬼。”
“搞不懂啦。”
“早晚會再碰麵的吧。”
d的視線回到樓梯上方,宛若打從一開始就隻對那裏有興趣似的。
“走吧。”
兩人再度邁開腳步。
在爬過斜坡的途中,他們看見了留有昔日風采的庭園。
在蘇茵的眼裏,泛黃草皮翠綠發亮,耳朵深處響起了優美馬車行經大理石走道的聲音。
時間是澄明的夜幕時分。
墨色天空尚殘餘青藍,吹過庭園的風傳播夏日的生命。
穿著雪白洋裝的女性宛如花朵般依附在身披漆黑鬥篷的男性身旁。
蘇茵閉上雙眼,嗅到了夜晚綻放的花朵香氣。
白色別墅的雪色陽台上,長發歌手配合鋼琴伴奏演唱“自你離去後的歲月”。
點著燈火的大廳裏,人影們踏著輕快舞步,跳膩了華爾茲的人則輕輕走到陽台,以夜晚話語彼此談論究竟白晝是什麽樣的東西。
不知何時,蘇茵發現自己流下眼淚。
一隻手碰了她的肩頭。
雖想在背後青年的胸膛上哭泣,卻又覺得不可以這樣做。她心中感念到的全是逝去的人們。祖父、妹妹,還有貴族。她必須一麵同滅亡衰朽的人們對話,同時獨自活下去。即使是在北地寒村,明天依舊會來。
過了一陣子,拭去眼淚後,蘇茵說了:
“走吧。”
☆☆☆
正如她所說,如果要在三十分鍾內抵達麥茵史塔的城堡,便非得走困難重重的近路才行。
通過怪異蔓草蠢動的庭園,渡越有吊橋崩落的小河,之後還行經了崖邊岩石磊磊的小徑:d且另當別論,但走完這段路後,蘇茵卻隻是呼吸急促,實在令人吃驚。
如今穿越一大片瓦礫堆後,一座極儘妖異,與周圍優雅住家天差地遠的石造廢城出現在兩人眼前。
從城堡內側有火槍眼的城牆往外一看,風平浪靜的北海好像變得狂濤巨浪,本隻覆蓋地平水平處的雲層有若盤旋在了望塔崩頹的城頂上。
蘇茵悄悄拉緊羊毛外套襟口。
“真冷呢!我隻有從他前麵經過過而已,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模樣了。連我們也不曾來到這裏過。”
d雙眼朝前方的巨大裂縫望去,同時說:
“在這等。”
但蘇茵拒絕。
“既然來到這裏了,我才不要隻作個向導呢。既然你會要來這裏,而且不管怎麽想,城堡的主人的事都應該和那珠子有關吧。也告訴我吧,妹妹和祖父都因為這件事而被殺——去世了呀。”
之後不再多說,d無言邁步。蘇茵也跟在身後。
鑽過裂縫後,兩人停下腳步。
蘇茵到吸一口氣。
在眼前的乃是巨大地獄深淵。
城堡僅存少許外牆,內側有如發生過劇烈地殼變動一般,麵積數千坪將近正園的大洞穴,正在深不見底的深淵上大張著漆黑洞口,要到洞口另一邊的距離約莫數公裏。
立即可知殘餘的牆壁與天花板隻是保持著巧妙的平衡狀態而已。
在這裏的,是毫不留情的壓倒性破壞意誌。
d走到洞口邊緣,外套下擺翻飛如蝶——有風,仿佛是自冥府吹湧而來。
“……穿著黑鬥篷的男子。”
蘇茵以生硬話聲喃喃低語。
“是什麽人能把連貴族同類也感到畏懼的惡魔破壞得這麽徹底?什麽都不剩啊!簡直像不容許有東西留下一樣。”
“有海浪聲。”
d短短說了。
蘇茵側耳傾聽,卻什麽也聽不見。
d環顧周遭後說:
“下去看看好了。”
他是在確認有無敵人。
“怎麽下去麽?也不曉得要下去幾百公尺才會到底呀。”
d凝神細望麵前的地獄深淵後說了:
“好像沒有切削得很乾淨。”
“難道——要空手?!”
“你在這等。”
蘇茵吞口口水,表情變得像是敢死隊。接著說:
“我要去。”
“摔下去的話,我不會救你。”
“和你在一起沒問題的。”
她雖如此說了,語氣卻呆板如念台詞。
“我背你。"
d默默背對她。與其說像是被蘇茵的決心打動,不如說是在顧慮留下她一個人可能會被奇怪東西攻擊。
蘇茵把整副身軀壓到健壯背部上。
就算隔著厚實外套,猶似鋼鐵的肌肉觸感仍傳了過來。兩腳一夾住他的腰部,自己的腰身便有股灼熱感發刺生痛。
d彎身。
站在洞穴邊緣。
身體輕輕飄起,黑暗迎頭罩下,蘇茵閉上眼睛。
下一瞬間她全身汗毛直豎。
風撲打額頭,因為d是頭下腳上地跳下來的!
心中不知該如何是好,蘇茵不敢睜開眼睛。
恐怕她睜開了也不會相信吧,而且說不定會因為麵前的光景太超乎常理而頭暈目眩。
即便是乍見下頗平滑的深淵壁麵,仍有著數公厘的凹凸起伏。d白皙修長、堪稱纖纖素手的手指正緊抓那些凹洞,如一隻爬蟲般不住垂直降下壁麵。
雖然背上背著數十公斤的重量,速度卻頗為驚人。
頭上——腳上的洞口旋即轉小,變為硬幣大的白色,最後消失不見。顯然是黑暗造成的。
相對的,吹升風勢愈發增強,蘇茵雙耳也清楚聽見了波浪拍打聲。
那聲音越來越近,馬上就要撞到了——當如此想了的刹那,蘇茵的身體輕輕倒轉,就在此時雙手一鬆,雙腳浸入冷水中深及腳踝。
她不禁緊抓著d不放,不過為柔軟土地所支撐的雙腳沒再往前下沉。
蘇茵睜開了眼睛,儘管害怕不已,但也十分好奇。
什麽都看不到。
隻有黑暗,還有拍打腳踝、然後退開的海浪。
似是點火柴的聲音響起,光亮出現。
由於d點燃了旅行者用的發光繩。
繩粗約七公厘,以鎂和碳化鋁為材料,隻需要一擦便可輕易點火,而且還可在水中使用,若讓它先暴曬過日光一小時,還可發揮保溫繩的功效,是旅行者的必需品。
看到炫目光芒呈現的光景,蘇茵“啊!”地驚叫一聲。
☆☆☆
奇怪的人們填滿了村中本在日光下幾乎有些閒散的一般道路。
旅行畫家左手拿調有數十種彩色顏料的調色盤,右手拿筆,在裝於腰部移動架上的大帆布陸續畫上異國風景後,把它扔給沿路的小孩。
特技表演人才剛在空中接連前翻、後翻,接著躍起兩公尺的身體一扭一回轉,如鳥輕巧著地,接受眾人喝彩。
街頭音樂家以黑禮帽與燕尾服,口叼雪茄的裝扮演奏小提琴,讓肩上的巧言蜥蜴用像一位律師說話時的抑揚頓挫語氣講述道:“夏日夜晚中的戀情結局乃為悲劇。慘白陰沉的貴公子,以及美貌心醉神迷的少女之血。這是由高原與風所演奏,哀淒難言的黑暗小夜曲。”正在接受下至少女上至彎腰駝背老婆婆的打賞。
除此之外,冰淇淋小販、刨冰小販、西瓜小販、水果小販等等恐怕與現在這村子格格不入的一行人,正以自信滿滿的表情往繪有華麗圖案的攤位湧去。
這些全是江湖藝人中的一部分,皆在等待之後即將來臨的北方村落夏日——短短一周的夏日。
在其中最為醒目的有:從口中吐火,還吐出了水、霧、七彩花瓣,最後甚至吐出行星、月亮的人形幫浦;在安有引擎的台車上用紅布罩起約五歲大小孩,吆喝一聲後變出劍齒虎、猿人、火龍——以及根本藏不到布裏、高達兩公尺獨角獸人的魔術師。他們別說是要到哪了從一進村時便被小孩們給包圍,光前進一公尺就差不多要花十分鍾。
他們全都在村外的寺廟土地上搭起了帳篷,是自明白開始的而夏日和夏日祭典的炒熱者兼篡奪人。
追著絡繹不絕地前來的他們,人群移動,道路充滿歡笑與塵土。從早晨開始持續今天一整日的隊伍,是不論邊境何處皆會歡迎的熱鬨明朗風情畫。
在盛大喧鬨演奏與叫賣聲已然止息的路段上,留著一個奇妙人影。
是個連頭包裹在緋紅鬥篷內的白發髯老人,他在細金屬製的組合立式畫架前,坐著極小的折疊椅,正在畫布上揮舞畫筆。
與祭典常見的賣藝人不同,這邊似乎隻是普通的旅畫家在賺取生活費;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隱約有學者風範的外貌在漁村相當罕見,也因為正在使用的畫筆、畫布、顏料與過往造訪村莊的所有旅行畫架截然有異之故。
筆是銳利
的羽毛筆,畫布是某動物的薄皮。而且——而且若是說到沾在羽毛筆尖端的顏料同調色盤的話——隻見老人直接將筆刺入左手腕血管,沾上流出的鮮血後便移往畫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