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辭而別(2 / 2)







他不再允許這些女人在他家過夜,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會在清晨醒來的那一刻聞到令人作嘔的腥臭味,這臭味來自他自己。

張鈺,他終於變成了和張鈺和駱平年一樣被欲望支配的爛肉,很好,這才是一個自私地辜負愛情的男人應有的結局。

“爸爸!爸爸快放啊!”

除夕夜他開車經過郊外的一片空地,這裏他每天都會經過,但隻有今天格外熱鬨。

零點的夜空絢爛如火,五顏六色的煙花和星辰一道綻放,海邊空地上幾乎都是一家三口或四口,父親一馬當先衝在前麵點火,母親笑著捂住孩子的耳朵,孩子興奮的尖叫透過車窗傳進來,幸福得有些不真實。

幸福對他而言一直都不太真實,小時候就沒過過一個像樣的年,春節聯歡晚會的節目單他都可以倒背如流,因為這是他唯一慶祝新年的方式,

他會搬一把小板凳,坐在那台老舊得直閃雪花片的黑白電視機前,一直坐到《難忘今宵》響起。

他家沒有吃年夜飯的習慣,確切地說他沒有家,爸爸很早扔下他們母子和別的女人結了婚,媽媽一直往返於老家和上海,有時候會帶他去看東方明珠塔,帶他去南京路步行街兜一圈,為此他們要坐兩天一夜的綠皮火車,但他還是開心得像要起飛。

開心對他而言也很奢侈,因為母親更多的時候還是把他和奶奶留在家徒四壁的家裏,除夕夜這樣千載難逢的賺錢機會她從不會放過。

奶奶的白內障拖了太久,最後徹底失明,去世前最後一個除夕夜摸索著給他煮了一碗羊肉,放在鋁盆裏,死白死白的,一撕開裏麵還在滲血水,濃烈的膻味直衝鼻子。

他硬著頭皮吃了,又硬著頭皮熬,熬得滿頭虛汗才終於在《難忘今宵》和鞭炮的轟鳴聲中全吐在廁所裏,奶奶沒有聽到,奶奶到死還以為孫子最喜歡吃她做的羊肉,可他在後來的二十幾年裏再沒碰過羊肉。

“你個賤種!和你那死鬼爹一樣!”

奶奶就是神明,奶奶死後母親像被釋放的惡魔一樣折磨著他,她在外麵受的所有委屈都變成利刃刺向兒子弱小的身軀,她酗酒,喝醉了就把兒子當成那個拋妻棄子的男人吊在房梁上打,直到他吐血才哭天搶地地把兒子送去醫院,而她最擔心的竟然不是兒子的死活,而是她會不會坐牢。

他長大後第一件事就是離開,把那個該死的女人和該死的小可憐蟲一起留在該死的過去。

他幾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工作中的極致苛刻也延續到了婚姻裏,他千挑萬選出來的女人,樣貌家世學歷無一不是最頂尖的,他就是要最好的,因為他周榮吃的苦受的罪配得上如今的體麵。

和張鈺在一起的最初幾年他也曾小心翼翼地嗬護著這個來之不易的小家,可它還是碎了,

被懸在房梁上的失重感和無力感再一次包圍了他。

有些人還真是命裏沒家啊,但沒辦法,即便是他這種人有時候也不得不信命。

鞭炮聲和孩子們的笑聲越來越遠,海浪聲越來越近,道路兩旁茂密的樹林在黑沉沉的夜色裏格外陰森,他一直向前開,他也不知道應該去哪,他本來是要回家的,除夕夜除了家還能去哪呢?

道路的儘頭一片豁然開朗,空曠的視野裏出現了一片星羅棋布的別墅群。

他順著車道開過去,在巨大的鐵牆外停了下來,一個一臉嚴肅的黑衣男人氣勢洶洶衝了出來,卻在看到他的瞬間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一路小跑著離開,過了一會兒,鐵牆在他麵前徐徐升起。

他開進去,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彎,在密林深處看到了那棟孤零零的別墅。

他把車停在路邊,距離別墅還有一段距離,但能看到整棟別墅的燈都亮著,生怕別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似的。

那個女人不愛開燈,無論是留他在這裏過夜的那一晚還是在他家和他抵死纏綿的那一晚,她都是和黑暗融為一體的。

他靠著車抽完了一整根煙,煙還是沒戒掉,他覺得挫敗,但更挫敗的是他直覺那女人已經不住在這裏了。

可他還是選擇在抽完煙的那一刻抬腿向別墅走去,他想給今天一個交代,也給這混亂的一年畫上一個句號。

一樓客廳窗簾沒拉,液晶電視巨大的屏幕在播放東方購物的廣告,二樓臥室更是 360 度無死角地敞著,他沒有一點懸念就看到了窗邊站著的一男一女:

男的不認識,大概五六十歲的樣子吧,油膩膩的光頭,脖子上掛著小拇指粗細的金項鏈,十根手指各戴一枚金戒指,鼻子上架著一副墨鏡,張嘴就是一口布滿煙漬的大黃牙,從身後摟著麵前的女人吧唧吧唧親個不停。

女人他認識,十幾年沒見,算起來也六十了吧?老了也胖了,但火車上罵女兒的刁鑽刻薄依舊寫在臉上,半推半就地被老男人抱著,滿眼的不耐和嫌棄。

哼,真出息啊趙小柔,被有錢人當狗騎,被淩辱得生育能力都沒有了,換來的錢和房子就全進貢給這倆老東西了?

老女人無意識往樓下一瞥,撞進了一雙冰冷陰沉的眼睛,年輕的男人黑衣黑褲,樣貌出挑,出挑的人總是讓人印象深刻的,何況他是第一個肯給她女兒花錢的男孩,

儘管他隻是在火車上買了一把便宜的水果硬糖,趁大家都睡著了才敢去安慰哭哭啼啼的她,可看他的行頭就知道他家有多寒磣,一把水果硬糖也要花錢的啊……

男孩咧嘴衝她笑了,極儘譏諷的笑容,那眼神像在看最粗鄙下流的低等生物,有些人光是看你一眼都能刺痛你久違的自尊心,六十歲的老太太也不例外。

“鬆開!”她鉚足了勁兒推開身後的老頭,再回頭的時候年輕人已經不見了。

“您好,歡迎致電 xx 銀行人工坐席服務,信用卡業務請按 1,企業服務請按 2,掛失及撤銷轉賬請按 3……投訴建議請按 7。”

車窗外風聲海浪聲越來越響,周榮靠在座椅上聽著一遍又一遍機械的語音提示,終於在一朵煙花綻放的瞬間按下數字 7,

悠揚的音樂響起又停止,一道甜美的女聲傳來:

“您好,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

“喂?喂您好?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

“你好,我……我想找一個人可以嗎?是貴行上海分行的員工。”

甜美的聲音變得僵硬遲疑,

“請問……您是想投訴這位員工嗎?投訴的原因是什麽呢?具體是上海哪一家網點呢?”

“不,不是投訴,我隻是想找到她,她叫趙小柔,可以告訴我她在哪一個網點嗎?或者可以告訴我她的聯係方式嗎?”

“先生……這恐怕……”

他深吸一口氣,看向窗外波濤洶湧的大海,

“那就當是投訴吧,可以嗎?”

對方明顯鬆了一口氣,好像客戶投訴她的同事才是理所應當的事,聲音也恢複了剛才遊刃有餘的甜美:

“好的先生,請問您投訴的理由是?”

除夕夜,新年伊始,三十四歲的周榮說了這輩子最愚蠢的一句話:

“投訴她不辭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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