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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色

“晚上單位聚餐,先走了,你自己看電視,有事電話。”

周榮在掛歷上寫下這句話,思慮再三還是把“聚餐”劃掉,改成“吃飯”,方便母親閱讀。

老太太上午出門到下午還不回家,給她打過一次電話,支支吾吾的,一會兒說聽不清,一會兒說還有事,誰知道在乾什麽,用個老年手機都費勁!

周榮離開母親家,最近幾次來他都是自己開車,就停在坡下麵,“情報組織”活動最密集的地方,每次他從車上下來,那堆嘰嘰喳喳交頭接耳的老太婆就集體噤聲,目送他上坡,走遠,然後就是炸了鍋一樣的嗡嗡嗡。

現在看到他從坡上下來也一樣,他習慣了,麵無表情地看了她們一眼就打開車門上車。

今天他有點累,坐進車裏沒有馬上開走,而是把座椅調低,仰麵躺在椅背上深深嘆一口氣,閉了會兒眼睛,又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包煙,他好久沒抽煙了,隻是有需要敬煙的場合也得敬一根,所以這包煙他一直帶在身上。

他猶豫了一下,抽出一根叼在嘴裏,又打開副駕駛的儲物盒,從一堆發票和零錢裏摸出一個塑料打火機,點了兩下,點到第三下的時候才擦出一絲微弱的火苗,他低頭將煙頭湊上去,一縷白眼嫋嫋升起。

繚繞的煙霧模糊了窗外那幾張鬼鬼祟祟朝他張望的嘴臉,心中積壓已久的煩躁頃刻間煙消雲散,煙是好東西,最起碼在這短短一根煙的時間裏他可以什麽都不想。

口袋裏的手機嗡嗡嗡震個不停,他懶得理會,無非是陳鋒那個臭小子,煩得要死,誰要是跟他搭上話了就像濕手搭麵粉,甩都甩不掉,估計是在德國那幾年憋壞了吧,何況老爹老媽現在都還在北京,他一個人生活,

說到陳鋒,周榮躺在椅背上看著縈繞在車頂的煙霧,這小子還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十八歲就遠渡重洋到德國學醫,結果讀完博士直接回西北老家了,還是兒科醫院,他父母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崇尚獨立,家裏每個人的事都與其他家庭成員無關,自己做決定自己負責,所以老兩口聽說他回西北也隻是雲淡風輕地表示知道了,並給他寄來一封家書,隻有一句話: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嗬陳鋒,看不出來啊,你覺悟這麽高呢?”

老謝看完嘖嘖稱奇,把陳鋒拎過來顛來倒去檢查了半天,揪揪頭發扯扯耳朵,看是不是能抖摟出一塊叫作“待之有為,必報中華”的電池。

“有些事兒總得有人做,有些地方總得有人去啊!誰讓我優秀呢!”

陳鋒當時那個美啊,捋一把頭發,桃花眼笑得彎成了一條線。

“有些事兒總得有人做,有些地方總得有人去。”

這話十九歲的周榮也說過,當時確有幾分真心,少年人有的是不啻微芒,造炬成陽的熱血,這不難,難的是十年飲冰熱血未涼,

人生之路太漫長,漫長到走著走著就丟了初心。

如今沒幾個人記得他周榮還有這麽少年意氣的時候。

要問他為什麽當醫生?因為賺得多啊,有社會地位,有嬌妻良配,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建設家鄉?笑話,人的本性是趨利避害的,大多數人都是這樣,誰也別埋汰誰,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稱呼他挺喜歡,大家都活一輩子,不利己利誰?

沒錯,他沒錯,陳鋒也沒錯,人各有誌,就是有時候,有那麽一兩次在午夜夢回之時,他會想起十九歲那年在火車上隨口說的一句話點燃了一雙少女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像聽到了最動聽的情話,儘管這話跟愛情一毛錢關係都沒有,而且這話也不是對著她說的,是對著她那個勢利眼老娘說的,

她問他考到哪裏,什麽專業,當時他背單詞背得頭昏腦漲,想緩緩神,就合上書隨口應付了句:“軍醫大,麻醉學。”六個字,言簡意賅。

“呦,那可不行,”她撇了撇嘴,

“什麽不行?”他放下書溫馴地笑,卻在心裏冷哼一聲,這是挑女婿挑他頭上來了?也不看看自己閨女什麽檔次!

他這樣想著,轉頭望了一眼坐在窗邊發呆的小丫頭,她正支著下巴看血色殘陽下綿延不絕的山峰,從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眼鏡片後纖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挺翹的小鼻尖有些泛紅,

真醜,他這樣想著又把頭轉回來,平靜地和那老女人對視,又問了一遍:

“阿姨,什麽不行?”

那女人也許是覺得自己太直白了,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兒,又擠出一個虛假的微笑,“阿姨的意思是軍校出來要服從分配,到時候分到西藏新疆的邊防衛生所可就麻煩了,最好本科畢業考個別的學校的研究生,這樣好一點。”

無聊,她怎麽不直接說讓他當女婿不行啊?哼,真無聊,連激情開麥的機會都沒有。

他打個哈欠,興致缺缺地重新翻開書,邊翻邊說:“有些事兒總得有人做,有些地方總得有人去,我願天地爐,多銜扁鵲身,遍行君臣藥,先從凍餒均,這才是我做醫生的目的,所以我服從分配。”

哼,聽得懂麽你?周榮邊翻書邊笑著抬頭瞄一眼坐在對麵臥鋪的老女人,那張刁鑽刻薄的臉也有些怔愣,他挑挑眉,心情愉悅地準備繼續看書,眼角餘光瞥到坐在走廊裏的醜丫頭,

醜丫頭怎麽好像換了個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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