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2 / 2)







“小柔,我在這裏還要待幾年,歸期未定,你……”周榮突然開口,打斷了她記憶的線索,

“沒關係啊,我有空會來看你,帶小寶一起也行,”她說著耳根有些紅,“不帶他也行。”

“哦對了,我和小寶住到你家裏去了,崽崽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我感覺,最近逗她都沒什麽反應。”

“嗯,”周榮也坐下來,手指在地上劃拉半天,“我假期就回去看你們,”他說著很快掃她一眼,

“如果你十分想我的話,我也可以申請調……”

“不要!”趙小柔咬碎了糖,嘎吱嘎吱地邊嚼邊揮揮手打斷他,“該回去再回去,我不需要你為了我做什麽改變,你隻要改改你的臭脾氣就行了。”

“現在到底誰臭脾氣啊……”周榮低著頭嘟囔,在地上畫了一個張牙舞爪的長發妖婆,想想昨天那一巴掌,扇得他眼冒金星,都看到他太爺了。

“你頭發該剪了,長了,”趙小柔才不理他,薅住他頭發打量一遍,“現在這樣不行,跟你小時候一樣,像刺蝟似的。”

“哼,想起來了?您還真是貴人多忘事。”

周榮捋捋被她抓亂的頭發,白她一眼,盤起腿,低頭摩挲著手上的婚戒,趙小柔看到了,炫耀似的把右手搭在他左手上,一隻銀色蝴蝶停留在他手上,和他的戒指交疊在一起“看!好不好看!”

“好看。”周榮反手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垂眸望向兩人挨在一起的影子,

“你剛去我們班那天還是我帶你參觀教學樓的呢!”周榮睨她一眼,“某些人笨手笨腳的還被羊圈裏的羊拽倒了,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趙小柔不甘示弱,“誰求你帶我參觀似的!”

她這說的倒是實話,那天那個戴老花鏡的女老師嚴厲的眼神她都記得,還有她手裏的教鞭,抽得黑板啪啪響,

“都給我閉嘴!新同學來了你們就這麽做榜樣的?啊?再說話就都給我滾出去!”

這句話可謂是百試百靈,言畢,教室裏鴉雀無聲,老師寒光四射的眼鏡片來回掃視一圈,頗為滿意地點點頭,

“好了啊,現在我們來介紹一下新同學,趙……趙,”

她扶著眼鏡看一眼身旁豆芽菜一樣的小丫頭,還好胸前掛了塊兒她家長自製的名牌,

“哦,趙小柔同學!大家歡迎!”

冷清的教室裏隻有幾個女同學象征性地拍了拍手,場麵頗為尷尬,女老師不滿意地蹙起眉頭,但轉眼看看牆上的時鐘,也懶得再浪費時間,扶一扶眼鏡,清清嗓子,慢條斯理道:

“時間關係啊,咱們班誰願意等會兒放學後帶趙小柔同學參觀一下咱們學校?”

無。

得嘞,女老師嘆口氣,轉身對小丫頭說:“趙小柔同學,今天先這樣吧,你今天也是第一天,先適應一下,後麵幾天自己再慢慢熟悉一下環境,咱這兒也沒什麽特別的,好好讀書,考個好成績,走出去,比啥都重要,你說老師說得對嗎?”

趙小柔尷尬得隻想快點從講台上下去,她背著手對著老師乖順地點點頭,說了句“謝謝老師”就想想往下走,

可有些人偏不,十三歲正是他叛逆得最瘋狂的時候,青春期毀天滅地的欲望就集中體現在跟老師作對以及和同學打架上,班裏的雄性動物,就連學校傳達室的公狗都被他揍過了,沒意思,目前最有意思的消遣是跟這個更年期老女人唱反調,她在辦公室一口一個窮鬼地叫他,有屁用?誰讓他萬年第一呢?班裏一個個的都被他揍過來了,她不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朱老師,我可以帶新同學參觀。”他坐在最後一排規規矩矩地舉著手,一臉嚴肅認真的樣子不像是在惡作劇,

“你?”

女老師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掃他一遍,又回頭掃視一遍新來的小丫頭,就這麽來來回回在倆人臉上比對了一番,她倒是沒聽說這小混蛋欺負過女同學,狗做多了想做人了?行吧,就給他一個好好做人的機會!

“趙小柔,周同學主動要求帶你參觀咱們學校,你可以跟著他看一下,熟悉熟悉環境,”她說著回頭瞪他一眼,“但他要是欺負你,你一定要告訴老師,聽到了嗎?”

她這句話已經把趙小柔嚇得不輕了,她看看老師再看看最後一排的男孩子,他正支著下巴看著她呢,長長的眼睛,鼻梁很高,嘴角還是爛的,臉上貼著創可貼,冷冰冰地看著她,一點沒有歡迎新同學的熱情和喜悅,

“籲……”教室裏爆發一陣雷鳴般的哄笑,為首的是一個小胖子,一臉賤兮兮的壞笑,笑得肉把眼睛都擠沒了,

趙小柔被這混亂的場麵搞懵了,她從來這兒的第一天起就感到深深的敵意,現在這爆鳴的哄笑聲對她而言更像是驅趕,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可最後一排的男孩眼睛都沒眨一下,站起來就給旁邊的小胖子一記飛踹,小胖子沉重的身軀連帶著課桌課椅一道轟然倒塌,隨即像拉響了防空警報一樣嚎得震天動地響,

“周榮!你就是這麽給新同學做榜樣的?滾出去!”

朱老師總算是找著機會收拾這小王八蛋了,隻見她一個箭步從講台上飛躍而下,飛到最後一排,揮起教鞭啪的一聲狠狠甩在他脊背上,“這節課別讓我看見你!”

趙小柔嚇得腿都軟了,可叫周榮的男孩子連躲的意思都沒有,站得筆筆挺,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卻連晃都沒晃一下,麵無表情,狹長鳳眼裏刻骨的恨意看得朱老師牙癢癢,她還不解恨,抬起腿要踹他,被他靈敏地躲過去了,“朱老師,一把年紀了,當心閃著腰。”

他仰著頭蔑笑,一字一頓說完就繞過朱老師往門外走,走過新同學身邊的時候上下打量了一番,嗯,挺老實,一看就是個窩囊廢,“放學別走啊新同學,老師交給我的任務我可得好好完成。”

哼,穿得倒挺新,還有手表,一看就是城裏人,怪不得姓朱的老女人這麽寶貝呢,等會兒給她點顏色瞧瞧!

那是趙小柔上過最漫長的一堂課,偏偏還是周五最後一堂課,提前十分鐘就下課了,同學們都像脫韁的野馬一般衝出教室,隻有她,磨磨蹭蹭地提溜著書包,一本書放進去又拿出來,水杯蓋子擰開又擰緊,屁股像粘在椅子上似的,怎麽都抬不起來。

“好了沒有?”她像夢遊的人被叫了魂,一個激靈從椅子上彈起來,看到那個壞男孩倚在門口,叼著煙,耳朵後麵還別著一根,走廊裏明媚燦爛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並沒有給他那張陰沉的臉添加絲毫暖意,

“好了沒有?”他又問一遍,“快點兒,我還要回家寫作業。”聲音不大,也不凶,就是冷冰冰的,沒了剛才跟老師對線的狠勁兒,他看起來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孩,胳膊上全是結痂的疤,瘦瘦的,有些營養不良,顯得銳利的五官更陰鬱。

“哦!好了!”趙小柔背著書包走到門口,和這位性格古怪的男孩一起走在陽光明媚的走廊裏,他校服也沒穿,就穿了校褲,雙手插兜吊兒郎當地走在前麵,

“喏,廁所,”他一腳踹開廁所搖搖晃晃的木頭門,一股惡臭撲鼻而來,“男女通用,自己進去把門栓拉好,被人上了別怪我沒提醒你,”

他說著回頭在女孩驚恐的眼神中麵無表情地掃一遍她的臉,

“不過就你這磕磣樣兒,估計也沒人想上。”

趙小柔已經嚇得魂都飛了,嘴唇慘白,像遊魂一樣跟著他,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一點溫度都沒有

但她看不到走在前麵的男孩笑得多燦爛,像連綿陰雨過後綻放初晴,

“喏喏喏,羊圈,吃飽了沒事乾的生物課老禿驢養的,我勸你當心點,這幾隻老羊賤的一逼。”

“啊?”趙小柔看著羊圈裏咀嚼著青草的綿羊,毛絨絨的,正用清澈無辜的眼神看著她,睫毛長長的,很可愛,她抬頭看看麵前雙手抱胸靠在樹上的男孩,不像在開玩笑,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露出一個極其和善的微笑,伸手指一指她身後的荒山,“來,看那兒!”

趙小柔老老實實轉身,連綿起伏的荒山寸草不生,啥都沒有啊,看啥?

她還沒來得及問看啥,就已經在天旋地轉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在地上了,摔得她頭暈眼花眼冒金星,隻看到一張倒著的臉出現在視野裏,

“新同學,怎麽樣?實踐出真知吧?人就是這樣,摔疼了才長記性。”

趙小柔慌忙爬起來,那隻很可愛的羊現在嘴裏嚼著的除了青草,還有她的袖管,那男孩也不管她摔破沒有,疼不疼,叼著煙自顧自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邊走邊沒好氣地厲聲催促:“快點兒!磨磨蹭蹭的,女人就是麻煩!”

趙小柔被接二連三的冷遇打擊得像霜打的茄子,難過得鼻子直發酸,屁股和手肘都好疼,掌心還擦破了,都是血,她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在土坡上,眼淚汪汪地勉強對前麵的男孩笑一笑,“我走不動了,該參觀的都參觀過了吧周同學?要不你先回家寫作業吧?”

她說完就垂著腦袋看自己的影子,土地黃黃的,她的影子黑黢黢的,

過了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到她身後,她的影子變成一高一低兩個影子,她嚇得頭都不敢回,屏息凝神地看著那個影子變矮,變得和她的影子一樣矮,和她的影子並肩相依,她聞到一股嗆鼻的煙味,和隱匿於煙味之下的味道,暖融融的,讓她想到冬陽,

“廢物,這就不行了?打架得先學會挨揍,這點兒疼都受不了?”

趙小柔徹底絕望了,生無可戀地央求道:“我,我不打架行不行?”

她看著男孩飛揚的眼尾和挺翹鋒利的鼻子,非常跋扈的長相,可她呢?一點氣場都沒有,走哪兒都被人欺負,

“不打架也行,你叫我爸爸,我罩著你。”他支著下巴懶洋洋地掀起眼皮看她,頗有幾分“不叫爸爸你現在就得挨揍”的威脅意味,

趙小柔嘴唇咬得發白,小眉頭擰得緊緊的,表情一萬分的痛苦,可就是憋著勁兒不叫,

男孩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沒意思,真沒意思,他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算了算了,看你新來的不欺負你,你就叫我名字吧,我叫周榮,你呢?”

“老師剛剛叫過我的名字的。”趙小柔莫名其妙,剛才老師不知道叫了幾次了,這麽快就失憶了?

“沒聽見,”周榮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剛睡著了,老女人逼逼個沒完,把我吵醒了。”

“哦,趙小柔。”趙小柔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寫自己的名字,身邊的男孩兒蹭的一下子坐起來,嘴角掛著一抹邪笑,

“什麽玩意兒?周小榮?”

“趙!我姓趙!叫小,柔!”

趙小柔好像也不是那麽怕他了,指著地上用樹枝寫出來的名字給他看,

“哦,”他興致缺缺地重新躺下,“什麽破名字,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周榮也沒什麽技術含量啊!”趙小柔想來想去都覺得榮這個字簡直不要太爛大街。

“放屁!”他又一骨碌爬起來,皺著眉凶巴巴地吼道:“光榮的榮懂不懂?我可是注定光榮一生的男人!”

趙小柔被這麽一嚇又慫了,抿著小嘴不說話,周榮狠狠瞪她一眼,坐在她旁邊看著遠山,不光他住的這座山,這整座城市都被層層疊疊的荒山包圍著,看不到儘頭,看不到出路,他也不說話了,兩個人就這麽沉默著,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唉,周小榮,你以後有沒有什麽想乾的事兒?”

“沒有,沒有特別想乾的。”趙小柔想了想,她喜歡畫畫,還喜歡和小朋友們待在一起,但每次她表現出對這些事物的熱情時都會被母親劈頭蓋臉痛罵一頓,這樣的理想太沒出息,母親想讓她去上海,讓她賺好多好多錢,再嫁個有好多好多錢的男人。

“哼,廢物,我可有!”周榮輕蔑地嗤笑一聲,“我要當醫生,當大醫生!”

“你當醫生?”趙小柔也顧不得害怕,轉過臉看著他,小嘴張著,圓溜溜的杏眼睜得老大,這活閻王竟然想當醫生?

“對啊!就像班裏那幫孫子見了我得叫爺爺一樣!我周榮不放人,閻王爺一個都別想帶走!怎麽樣?厲不厲害?”

說完銳利的眼風一掃,趙小柔哪敢說半個不字,頭點得像雞叨米,“厲害!厲害的!”

“嗯,”他頗為受用地點點頭,轉而又把矛頭對準了身邊這個任他擺布的小姑娘,“你就真沒什麽想乾的事兒?不會吧,你該不會是草履蟲吧?”

“我,我喜歡畫畫,想當……”她抱著膝蓋耳根發紅,“想當畫家。”

“畫家?你?”周榮都笑了,鄙夷地用鼻孔對著趙小柔,指一下她手裏的樹枝,“那你給我畫一個,畫不出來今天有你受的!”

趙小柔終於有種篤定的自信,她微笑著用小樹枝在地上隨手劃了那麽幾下,一隻惟妙惟肖的小兔子就誕生了,好像下一秒就會動動耳朵,一蹦一跳地跑到你身邊,

周榮再混世魔王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看著小兔子也覺得好玩兒,再想想自己畫的那火柴棍小人兒,倒也生出幾分敬佩,

“這不挺好的嘛,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當醫生很好,當畫家也很好啊!放心吧,周醫生不會看不起你的。”

趙小柔這輩子頭一回被鼓勵,開心得臉都紅了,她乾涸的雙眼變成一汪溫暖的水波粼粼的清泉,凝望著麵前比西北荒漠裏的石頭還要硬還要冷的少年,湧進他貧瘠枯竭的心,她不自知,他同樣不自知,不自知這汪生命的泉水會澆灌出怎樣美麗而富有旺盛生命力的花朵,

隻可惜當時十三歲的周榮感到的並非喜悅,而是茫然無措和深深的恐懼,他不被允許擁有這個,不被苦難的命運允許,不被他自己允許,

他的人生隻有他自己,也隻能有他自己,他親手打地基,親手起高樓,不可以有任何差錯,一絲一毫的誤差都會讓整座大樓轟然倒塌,

他收斂笑容,定定看著女孩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誰讓你離我這麽近的。”

女孩簡直要無語瘋了,這不是他自己坐過來的嗎?但她是一個溫柔的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沒有戳穿男孩隱秘的心事,

“對,對不起,我離你遠點,”她說著往旁邊挪一挪,又想起他之前就說要回家寫作業,於是她偷偷掃他一眼,試探著開口:“周同學,我一個人可以的,你回家寫作業吧!”

陰沉的男孩深深看她一眼,又抬頭看一眼夕陽,“你浪費了我一個小時的時間,怎麽補償?”

“我不知道,”趙小柔看著近在咫尺的傷痕累累的臉,帶有某種殘忍又悲愴的攻擊性,像齜牙咧嘴低吼著要保護自己的野狗,“我真的不知道。”她又說一遍,緊張得手心後背都是汗。

男孩漆黑而暗流湧動的狹長鳳眸細細掃過她的臉,像在觀察,又像在猶豫,半晌後抬手指一下她手腕上的表,慢吞吞道:“這個給我,就當是收學費了。”

那天他拿到了女孩的手表,女孩很快就搬走了,那塊粉色的表他也很快就玩兒丟了,沒人知道他有多討厭粉色,那塊表,連同那個有一雙圓圓杏眼的女孩兒一道被他遺忘在記憶的角落,

於是兩個孤獨又不幸的孩子被命運打散了,各自流浪漂泊,各自背負著十字架艱難前行,孤獨而彷徨,

但筆者私以為命運總會在某些你意想不到的時刻以它的方式仁慈著,就比如現在,四十歲的周榮和三十九歲的趙小柔,看著黃土地上彼此相依的身影,仿佛二十七年來未曾分開過,那些艱難的歲月隻是一場噩夢,那些世俗和惡毒的命運強加給他們的枷鎖終於在此刻徹底煙消雲散,他們還是那一年坐在黃土地上分享彼此夢想的年輕靈魂,不問過往不懼將來。

“你好,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趙小柔在土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呲著僅存的小虎牙衝身邊這個臉上有疤,頭發些許花白的男人傻笑,

男人寵溺地笑著輕啄一下她的嘴角,接過她手裏的樹枝,在她的名字旁邊寫下自己的名字,

趙小柔笑了,緊緊攥住和他十指相扣的手,

“哦,原來你叫周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