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而易見,這是一個讓所有文臣武將都無法保持平靜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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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商溯的噩耗傳來,上至天子與皇太女,下至得到消息的臣子,都為之震怒,甚至憤慨——他們用兵如神的將軍,就這樣死在一個極其遙遠的邊陲小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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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對大夏威儀對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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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對王朝尊嚴的一種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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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思維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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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自己的國力足夠強盛,當自己的兵馬足夠強壯,縱然再怎樣厭惡戰爭的文官,也無法抑製自己想要向外擴張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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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雖剛剛建立不過四年時間,但這個國家是打敗了同時代的所有諸侯才問鼎天下的,武德極其充沛的情況下,哪怕國力與兵力並非頂級強盛,但其驍勇善戰之風也足以讓過他們做出令人心驚的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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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向外擴張的最鋒利的一把劍折在異國他鄉時,這樣的消息足以讓整個朝堂因極為憤怒而陷入癲狂狀態,甚至連與商溯極為不對付的文官們都無法壓製自己的憤怒,諫言慷慨激昂,要天子與皇太女給小國一個皿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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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文臣與武將們爭執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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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次,他們爭吵的原因不再是出兵還是不出兵,而是出兵多少,給海外蠻夷一個怎樣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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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爭吵中,文臣武將們並未發現從來沒有任何默契隻有紛爭的他們竟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了一種詭異的共識——出兵,必須出兵,我們大夏不受這種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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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出兵多少,又有何人領兵,這件事情讓文臣武將再次發揮自己本能的分歧,在出兵的事情上吵得不可開交,誰也無法說服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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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最善戰的將軍埋骨他鄉,這一次,相豫與薑貞沒有跟以前一樣高坐釣魚台,看文臣武將們吵得恨不得打起來而自己隻看熱鬨不發言,待他們吵完罵完之後再做決定,事關將軍的死與大夏的軍威受到挑戰,相豫稍加思索,表明自己的態度——</p>
“此次由我領兵,蘭月雷鳴為副將,千金公主為先鋒,興兵五萬,直取敵軍。
”</p>
相豫聲音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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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月與雷鳴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震驚與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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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們現在的國力,莫說隻是出兵五萬了,十萬二十萬也是能出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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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問題是,這次出兵的地方不是神州大地,而是距大夏有萬裡之遙的海外之地,路途如此之遠,其軍費便要翻上好幾番,對外用兵五萬的軍費,是對內軍費的五倍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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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巨大的軍費開支,文臣們會答應這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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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讓文臣們將出兵一事一砍到底,還不如自己先降低成本,討價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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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雷鳴交換一個眼神後,蘭月斟酌開口,“陛下,兵者乃國家大事,當斟酌再三——”</p>
“不錯,當慎之又慎。
”</p>
蘭月的話剛剛開口,便被文臣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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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月心頭一涼,頓覺五萬兵力要打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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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說五萬了,以文臣們對戰爭的反感,隻怕出兵一萬都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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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下一刻,她聽到文臣聲音朗朗,擲地有聲——</p>
“臣以為,我們現在的國力完全支撐得起我們對外出兵,既然支撐得起,便該興以重兵,直搗黃龍,取蠻夷項上人頭,以雪上將軍身死他鄉之國恥。
”</p>
文臣整袖出列,手持象笏,對著相豫一鞠到地,“臣請願,陛下當興兵十萬取蠻夷!
”</p>
“!
!
!
”</p>
十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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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月瞳孔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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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怕不是賭國運,成則將海外之地全部納入囊中,敗則經濟被拖垮,民生一蹶不振,讓好不容易過上太平日子的天下九州再一次陷入戰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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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地震的不止蘭月,還有雷鳴薑七悅嚴三娘等一眾武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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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將們隻是在治理天下的事情上不如文臣們擅長,但最基本的道理他們懂,窮兵黷武沒什麼好下場,好大喜功的結果一定是國力急轉而下,天下紛爭四起,若在這個時候執政者沒有行休養生息以養民的國策,那麼等待他們的,必然是走向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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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雄心壯誌如漢武帝,在晚年期間執行的國策都與自己年輕時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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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是開疆擴土,野心極度膨脹,而年老之後,便是減賦稅,恩養民,讓大漢王朝這個戰爭機器走上休養生息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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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呂後十五年的積累與文景之治的漢武帝尚且如此,更何況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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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將們大腦飛速運轉,計算大夏如今的國力與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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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於每日上朝都要聽文臣們哭窮,他們對大夏如今的國力也有一個簡單的認知,以大夏現在的國力,對外出兵兩萬已是極限,若是五萬,便是與逼百姓們去死沒什麼區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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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三思,絕不可兵發十萬。
”</p>
嚴三娘拱手道,“海外之地遠在萬裡之外,若興兵十萬,便是長距離作戰,一個兵卒需要征調最起碼五個民夫,如此一來,便是兵發四十萬。
”</p>
“四十萬兵馬每日消耗的糧草是一個天文數字,其軍糧與戰馬更是不可估量。
”</p>
嚴三娘麵色冷峻,憂心忡忡,“我們的國庫根本支撐不了這樣的消耗,九州百姓更擔不起這樣的賦稅。
”</p>
戰爭機器一旦運行起來,便很難以個人的意誌而迅速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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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分出絕對的勝負之前,戰爭雙方都會不斷加碼,直至自己傾家蕩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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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武將,沒有人比武將更能明白戰爭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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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正因為如此,身為武將的她的最大心願是天下再無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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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天下無戰事,並不意味著一味的妥協與忍讓,而是更加謹慎用兵,戰事不因個人意氣而產生,隻有在國家利益被嚴重損害時,才會六軍齊發,一戰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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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縱然再怎樣心痛商將軍之死,也不該做出如此意氣之舉。
”</p>
嚴三娘苦口婆心道,“陛下乃天下主,要為天下萬民謀福祉,萬不可因一時的衝動而做出致萬民於水火之中的事情來。
”</p>
此話一出,武將們紛紛附和——</p>
“是啊,陛下,您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商將軍一個人的。
”</p>
“您心疼商將軍,但更要心疼天下人,不能為了商將軍而影響天下人。
”</p>
“陛下三思。
區區海外蠻夷,如何需要十萬兵馬?
”</p>
“陛下,臣願領三千精騎,深入蠻地,蕩平蠻夷,為商將軍報仇雪恨,更壯我大夏軍威!
”</p>
武將們紛紛勸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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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局勢完全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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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千方百計不讓用兵的文臣們群情激昂,請求相豫以雷霆手段施以重兵,而原本叫囂著四處征戰的武將們,卻在這一刻保持了極大的理智,苦口婆心勸相豫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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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行一與石都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出了然神色,於是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一個笑而不語,一個緘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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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臣們的反應雖然激烈,甚至可以用反常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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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萬變不離其宗,他們的舉動十分符合他們的身份,更加暴露他們精於算計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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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溯死在海外之事,對於大夏是奇恥大辱,無論他們怎樣勸阻,陛下與皇太女都會出兵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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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還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說一個讓陛下與武將們都會冷靜下來的兵力,讓陛下與武將們反過來勸他們不要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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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政壇老狐狸,這種事情隻有他們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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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儘管如此,文官們的行為依舊讓他們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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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文官不是談打仗而色變,更不是一味軟弱,為了不打仗可以做任何妥協,而是他們的精於算計之下亦有錚錚鐵骨,在必要時刻亦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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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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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風骨,莫過於此。
他們做到了自己開蒙之時在聖賢畫像下所立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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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行一與石都看出文臣們的真正用意,薑貞亦能看得出,眉梢微挑,不動聲色看著文臣們與武將們繼續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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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蘊和麵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將一切儘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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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心思簡單的薑七悅看不出來,詭異但又無比和諧的朝堂氣氛讓她撓了撓頭,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今日的文臣為何突然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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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做什麼?
怎麼文臣武將們紛紛做了對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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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臣武將們越吵越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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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到讓文臣們欲幾揮老拳,武將們摩拳擦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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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尖對麥芒,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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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斥衛的急報——</p>
“報!
大將軍大破蠻夷,敬呈蠻王頭顱!
”</p>
斥衛聲音朗朗,由遠及近,“海外小國俯首稱臣,大將軍不日便會凱旋!
”</p>
薑貞眼皮輕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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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豫為之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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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蘊和心臟忽地一跳,幾乎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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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人比她站得更快,那人是薑七悅,她猛地站起來,幾乎將麵前案幾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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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溯沒死?
!
”</p>
薑七悅驚呼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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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她的阿和不用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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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p>
什麼什麼?
大將軍商溯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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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沒死,還大獲全勝,把蠻王的頭顱都給送過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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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鬨的紫宸殿陡然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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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得差點打起來的文臣武將們瞬間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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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得最激烈的幾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臉上寫著一行字——我是小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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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溯怎麼可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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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們的戰神,是自掌兵以來從來沒有敗績的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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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領兵作戰,必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勢如破竹將商字帥旗插在敵軍的城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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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這樣一位驚才絕豔的將軍,怎會輕易死在海外之地?
還是異常憋屈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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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必然是敵軍故意傳來的假消息,用來擾亂他們的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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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刺的是他們竟然真的信了這樣的假消息,為出兵的事情差點不顧斯文與粗魯的武將們打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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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臣們吹胡子瞪眼,陰陽怪氣的聲音再也止不住,“嗬,商大將軍好本事,是我等低估了商大將軍的本領。
”</p>
“商大將軍隻帶那點兵馬,便能讓蠻夷小國改旗易幟,此等領兵能力,又何必著急凱旋,不去其他地方再試兵鋒?
”</p>
“嘿嘿嘿,商將軍就是很厲害,以少勝多,所向披靡。
”</p>
有些武將沒有聽出來文臣們的譏諷之意,還以為文臣被商溯的軍事能力所折服,便深深讚同他們的話,難得沒有與他們再次爭吵,“你們說得對,我要是商將軍,我肯定繼續打,把那些邊陲小國全部打下來,讓他們也成為咱們的一部分。
”</p>
“……”</p>
你該不會是個傻的吧?
好話賴話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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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這種聽不懂人話的人置氣,簡直是在侮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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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臣們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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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氣不氣,犯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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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諷歸嘲諷,但商溯沒死,他們還是很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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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將們一旦領兵作戰,其軍糧與人馬的消耗都是極為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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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商溯是個例外,這廝天生為戰爭而生,以少勝多,以戰養戰,極大緩解了負責軍糧籌備與人馬運輸的他們的壓力,是每一個文臣都夢寐以求的絕世戰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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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如此,他們才願意捏著鼻子忍受商溯的刻薄與桀驁,甚至在沒有直接衝突的情況下,還願意屈尊降貴吹捧一番這位目下無塵的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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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阿和,商溯沒死!
”</p>
薑七悅欣喜若狂,不住向相蘊和道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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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蘊和緊攥著的掌心慢慢舒展開來,在薑七悅的連聲道喜下一點一點笑了起來,“恩,他沒死。
”</p>
“傳斥衛!
”</p>
相豫急聲吩咐親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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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斥衛入殿——”</p>
小黃門聲音尖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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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衛快步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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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大捷!
”</p>
斥衛將戰報雙手捧過頭頂,對著禦案後的兩位帝王拜倒在地,“商將軍的計策大獲全勝,海外的諸多小國感懷王化,願意歸附,協同商將軍殺了他們的王與貴族,在他們的地方立起大夏的旌旗。
”</p>
文臣武將們瞳孔微微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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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溯比他們想象中更加厲害,一個小國隻是開胃菜,諸多小國才是他小試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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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一位商大將軍將軍!
”</p>
相豫朗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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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三娘從震驚中回神,“不愧是大將軍,竟能以一千兵馬打出這樣漂亮的戰績。
”</p>
“此等用兵能力,隻怕我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他的皮毛。
”</p>
“不要這樣比嘛,你已經很厲害了。
”</p>
左騫笑道,“你跟大將軍比軍功,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嗎?
”</p>
開什麼玩笑,那可是商溯!
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商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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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同處一個時代,是所有武將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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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戰成名,威赫一方,然後在與他交戰的時候,成為他精彩戰役中仿佛蠢鈍如豬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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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距如此之大,還比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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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成為日光璀璨之下的星點陪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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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千百年後,史書如此評價他們——</p>
他們亦是名將,若生在其他時代,必能創下一段傳奇,可惜商溯世間無二,他們隻能淪為陪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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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騫清楚知道自己的軍事能力連嚴三娘都及不上,所以更加不會與商溯去比較,見嚴三娘感慨不已,他還能笑著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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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騫笑眯眯道,“換個角度想,有這麼厲害的大將軍,是我們的榮幸。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