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之前,我躺在須彌山已經至少百年了。
彼時,葳蕤的佛木以破天穿雲之勢覆蓋了整個須彌山的山頂,精氣旺盛,引得天下修道人趨之若鶩。
而我隻是是它的一條根須,悄悄地,無比寂靜地延伸至土裡,日月無分,靈魄漸豐。
此時,我一低頭,瞧著身上平白多出了手腳,還罩著件紫水珍珠大羽霓裳,再看見菱花鏡映襯出一女子粉麵含春的模樣,真是活脫脫的美人兒。我略帶些狐疑地揉了揉眼,才驚覺那人就是自己。
"我是白玄冥。"
窗子沒關緊,有秋黃的氣息和著男子清冽的聲音撲麵而來。我扭頭,白玄冥一襲赭衣,盤坐在不遠處的案牘後,手持鑿具,對著一塊樹根敲敲打打,木屑橫飛。
他竟敢盜取佛木?
我心生疑問,卻發不出聲音。
白玄冥頭也不抬,"我上須彌山時,恰逢暴雨,佛木的根須被雨水衝刷後裸露在外,你又是靈根,作為人偶師,我不可能視而不見。"
這就是他盜走佛木的理由?哪怕隻是一截根須,若叫天下人知曉,佛木豈不得毀於旦夕?
不待我思量,他放下刻刀,突然盯住我,"我既給你三魂六魄,你便是我的人偶。人偶生時與常人無異,死後三日則化回木頭,到那時,剔去腐朽,可以重生。"
我張不了口,以心聲問他:"為何我不能說話?"
估料不錯,人偶師與人偶心意相通,白玄冥果然知我所思所想。他頓了頓,道:"因為你不是平白無故被刻出來的,你與其他人偶不同,他們或端茶倒水,或閒來做伴,抑或代替血肉之軀征戰沙場,他們沒有模子,但你有模子。"
"什麼模子?"我心問。
"池淵國公主,疏玉。"
話音一落,我再次瞥見鏡中姣好的麵容,尤其是那兩彎靈俏的羽玉眉,每每彎目,總有熠熠星辰般的光輝。
我不過是照著雕出來的木偶就已經美至如此,想必,白玄冥口中的疏玉公主定美若天仙。
他踱步過來,神情悵然若失,輕輕摸了摸我的唇,"她是啞巴,說不了話的。七月初三,池淵國與塞外和親,我要你替疏玉,嫁去北漠。"
我雖然天生靈氣,但說白了,就是塊木頭罷了,木頭怎麼明白人類的情感呢,所以,當白玄冥帶著那樣深厚如海的愛意與憂愁凝視我時,我隻想知道,接下來,我將要往哪裡去,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
名為白府的大宅子近幾日甚是熱鬨,匠人們進進出出,要給府裡修建池子。
工程頗是麻煩,這宅子主人許久不曾回來了,隻有零零星星幾個小廝偶爾進出買菜,這次的大工程惹得眾人紛紛疑惑。
有好奇心盛的拉住府裡相熟的下人問道:"侯爺怎麼突然要修池子?"
那人擠眉弄眼道:"我們爺前些日子自滄城帶回一如玉女子,愛得緊,這池子怕是為討姑娘歡心修的。"
眾人一時嘖嘖不已。
在府西旁人沒瞧見的小徑上,一道娉婷身影緩緩走出,似是茫然至極,我被牆邊一樹灩灩桃花吸引,小心翼翼地伸手觸碰,又倏然縮回,睜大眼仔細打量。
一直跟在我身後的白玄冥終是忍不住笑了,踏步上前,道:"這是桃花,因時令未到,開的不多,待再過幾日,繁繁一樹花才叫好看。"
他是好心,卻把我嚇了一跳,轉過頭看他,待看清是白玄冥,才慢慢放鬆下來。
他言辭溫潤,我仰著頭癡癡看著他,眼睛確實不住地往桃花上看,白玄冥忍俊不禁,自言自語道:"想來你也不會,我給你穿上吧。"說完蹲下身,抬起她一隻□□的足,輕輕把繡花鞋套上。穿好鞋子,白玄冥站直身子,伸手探得一枝桃花遞給我:"喜歡的話,送你。"
看完了花,我又心係那個池子,我在泥土裡聽到人說,“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我總是在泥土裡,我想見見和我同樣在泥土裡的花長什麼樣子。
白玄冥聽到我心中所想,“拿池子尚未修好,且現在還不是荷花開花的季節。”
我乖巧地點了點頭,隨著他去那間小屋子裡了。
白玄冥將視線移至窗外,原來,這裡也有好大一棵神木栽植院中,通體赭紅,同他身上衣裳的顏色很是相像。聽說人偶師都有屬於自己的神木,這棵神木雕出來的疏玉不比須彌山的佛木差多少,為何他還要費儘心血取得佛木根?
"我的神木差了一星半點兒的靈氣。"
我點點頭。
畢竟須彌山的佛木是天底下最好的木頭,能登上須彌山的人,也是得到山神默允的有緣人,以佛木做人身,比神木的壽命要長很多年。
看來疏玉公主對白玄冥而言很是重要,否則他怎舍得用如此珍貴的佛木,來雕一個啞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