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晚秋陽(1 / 2)







第52章 晚秋陽

未過半月, 柳拂嬿明白了薄韞白口中的“一點小事”的真正含義。

十月末,歐洲一家著名空頭機構針對林華集團發布做空報告,指出其內部存在七宗罪。

這些“罪行”包括:虛報財務報表、利潤率造假、誇大資產;企業運行不符合法定程序,未按照規定及時向監督機構報備;企業高管行為失當, 偽造文憑、私生活混亂等。

報告放出當天, 林華集團股價暴跌15%。

魏家立即召開了新聞發布會,嚴正指責機構的“造謠”行為。

為了在輿論上扳回一城, 六十歲的魏雲山在記者麵前聲淚俱下。

然而, 估計是心裏有鬼的緣故,一周過去, 魏家連警都沒敢報。

這事一出,柳拂嬿再沒見過薄韞白成天對著電腦。

取而代之,他將書畫桌搬進了病房,優哉遊哉地練起了書法。

“這事是你做的?”

雖說是個問句,但答案實在呼之欲出,柳拂嬿也沒用疑問語氣。

“我哥也出了不少力。”薄韞白漫聲道, “我才回國不到一年,國內這些事情, 他比我熟。”

柳拂嬿又看了看那份報告:“他們內部真有這麽多問題?”

“其實大多數公司, 做到這個位置, 或多或少都不太乾淨。”

“不過他們仗著家大業大,這些年來越來越荒唐了。”

薄韞白將毛筆隨手放在筆山上, 輕輕吹乾紙上墨跡, 嗓音矜冷。

“倒也不算冤枉他們。”

“那你們最終的目的是什麽?”柳拂嬿問。

“逼他股價連續跌停,現有市值蒸發百分之九十以上, 最後退市。”

薄韞白語調散漫如昔,似乎也沒做什麽特別的事情, 隻是碾死一隻小蟲。

可話裏的寒意,卻讓柳拂嬿都微微打了個冷顫。

話音剛落,薄韞白的手機震了震。

也不知對方是誰,他簡單應了幾句,拿起椅背上搭著的長風衣,說要出去一趟。

柳拂嬿有些緊張地攔住他,很認真地囑咐:“醫生說了,你的傷口不能吹風。”

“已經徹底好全了,沒事的。”

薄韞白溫聲和她保證:“出門就上車,下了車進室內,吹不到的。”

柳拂嬿抿了抿唇,無奈地去衣櫃裏找了條厚實的羊絨圍巾,仔仔細細地幫他圍好。

走出病房,薄韞白唇畔笑意淡去,坐上候在門口的邁巴赫。

司機是薄霽明的助理,畢恭畢敬向他問好,他散漫應了聲。

魏雲山走投無路,甚至不知是誰狙了魏家這一槍,這兩天強支病體到處疏通關係。

聽說薄韞白在歐洲資本界人脈很盛,魏雲山特地去博鷺拜訪薄霽明,希望能輾轉聯係到他。

剛才薄霽明打電話過來,一向溫厚的人忍俊不禁,問弟弟:“他還不知道你就是始作俑者,你要去見見他嗎?”

“去。”薄韞白淡聲道,“總要讓他死個明白。”

薄霽明又問:“你怎麽對魏家敵意這麽大?他們的業務範疇,對我們並不構成明顯的競爭關係,反而還有助益。”

薄韞白沒說什麽,隻道:“我不喜歡魏家人,不想再在江闌看到他們。”

薄霽明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儘管素來從心所欲,卻不會在重要關頭感情用事。

他要對林華趕儘殺絕,哪裏會是因為這麽情緒化的原因。

但既然他不願說,薄霽明也沒多問,隻道:“魏雲山確實病得很重,上午來找我,險些暈倒在電梯裏。”

“哪架電梯?”薄韞白蹙了眉,“你記得消個毒。”

“……”薄霽明沒想到他的關注點在這,半帶慨歎道,“你可真挺討厭魏家人啊。”

車子開到鬨中取靜的一家茶樓。這棟建築本身就是江闌著名的古跡,裏麵盛放的器物也有不少是真古董,堪稱風雅之至。

茶樓裏沒有其他客人,魏雲山包下了全場,靜待他來。

聽見動靜,魏雲山急匆匆地迎到了門前。

老人脊背佝僂,麵色蠟黃,瘦得叫人觸目驚心,手背上竟然還打著吊瓶。

見他起身,兩個茶樓裏的女服務員忙不迭幫他扶著移動吊架。

薄韞白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魏雲山這副慘兮兮的模樣。

魏雲山滿心希望這年輕人看了自己的慘狀,能為他稍稍動容一下。畢竟,聽說他父親也和自己是一個年紀。

結果卻見,薄韞白眉毛也沒抬一下,在他三步開外停下腳步,似乎不打算再靠近。

魏雲山尷尬地把來之前想好的那一大篇溢美奉承之詞說完,將人請到了上座。

呈上來的茶是上好的禦前八棵,茶湯蒼翠,異香撲鼻。

氤氳的茶煙裏,男人蹙起的眉宇微不可見地鬆散一分,舉杯呷了一口。

見他表情轉好,魏雲山連忙給服務員使眼色。少頃,幾個穿旗袍的服務員將一塊裱好的書法作品呈上來。

“這是智永的《真草千字文》。”

智永是王羲之的世孫,同樣是曆史上著名的書法家,得其祖先精髓。

薄韞白掀眸看了一眼,見那書法筆跡遒勁散逸,氣脈風骨足以穿越千古,映得整間茶室熠熠生輝。

魏雲山又壓低了聲音道:“不像外麵那些贗品,這是實打實的真跡。輾轉流落海外,僥幸被我收入囊中。”

薄韞白收回目光,淡淡應了一聲。

魏雲山這才將所思所想和盤托出。

“我今天來見您的目的,想必令兄已向您轉述過。”

“如果您願意幫忙,在歐洲資本界那邊為林華集團疏通一下關係,這幅字算我的一點心意。”

“此外,價格也由您隨便開,隻要是我這把老骨頭有的東西,必然毫無保留。”

“字確實不錯。”

薄韞白輕執茶蓋,拂茶三下,細細品了一口,終於說出這場會麵的第一句話。

魏雲山一聽有戲,喜笑顏開。

卻不料,薄韞白接著道:“如果你願意轉手,不如開個價碼,我不會還價。”

這話透露出兩個信息。

一是不缺錢,二是不幫忙。

魏雲山笑容僵在臉上,少頃,才強顏歡笑著,又問了句:“小友這是何意呢?”

“意思就是,林華已是強弩之末。”

薄韞白淡聲道:“掙紮無用,不如給自己留些錢財,免得晚景淒涼。”

“……我們現在的情況,確實是有些嚴峻。”魏雲山陪著笑道,“但隻要您願意幫忙,又怎麽會淪落到那步田地呢?”

薄韞白扯了扯唇,笑意不達眼底。

“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還不知道,讓你們走到這一步的人是誰嗎?”

魏雲山雖然年事已高,人卻還保留著當年的精明。

望著麵前這個年輕男人淡然自若的神色,恍然間,似乎感到一道晴天霹靂砸在頭頂。

正在輸液的那隻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你……原來是你……”

魏雲山連聲咳嗽不止,用力咳了好幾聲。

他的病是甲狀腺癌晚期,十多年前那次就病勢凶猛,當時切了整個腺體,才僥幸活下來。

想不到這麽久過去,癌細胞還能卷土重來。

魏雲山一時經不起情緒的大起大落,血氣湧上了喉嚨口。

此刻也沒有再在薄韞白麵前裝慘的必要了,他生生咽下那口血,這才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語。

“……是啊,除了你,偌大個江闌,還有誰,能左右那邊的決策。”

“再沒有人了……再沒有了。”

老人嗆咳得淒慘,再加上那一臉滄桑的病容,真是見者心酸。

可薄韞白隻是靜靜地喝著茶,並未再抬眸看他一眼。

魏雲山頹然地塌在椅子裏,正在輸液的那隻手垂落下去,意誌已然被擊潰,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力氣。

就在這股頹喪的氣氛裏,他略略眯起眼睛,看著對麵的薄韞白,不知想到了什麽。

少頃,老人訥訥開口。

“薄韞白,你可真年輕啊。今年多大?”

不見對方回答,他又自顧自地道:“我聽說,你好像才二十九歲,是不是?”

薄韞白無心和他客套,放下蓋碗,正要離開。

忽然聽到魏雲山低低地歎了句:“……她應該是十月的生日,這麽一算,也二十九了。”

老人望了一會兒木桌上的紋路,良久,苦澀地笑了起來。

“也許這就是報應吧,我造過孽,所以,非得落個不得善終的結局。”

直覺告訴薄韞白,魏雲山接下來要說的事,和柳拂嬿有關。

“報應?”

他不動聲色地微微直起身,語調佯作無心:“什麽報應?”

魏雲山給自己倒了杯白水,抖抖索索地喝了下去。

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況,已經不能再亂喝茶之類的東西。

不像當年,他意氣風發,一步步架空嶽丈嶽母,熬死了發妻,接過了原本屬於林家的林華集團。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

大權在握之後,他卻並不覺得充實,反而時常想念妻子曾給他煮的紅豆湯圓。

自那以後,他罹患癌症,又失去了長子。女兒從此和他決裂,如今,偌大的家業,也就這樣敗在了手裏。

許是早就累了的緣故,麵對麵前這個青出於藍的年輕人,儘管知道了他就是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魏雲山依然生不出恨來。

反而,想到他和自己那未曾謀麵的女兒同歲,魏雲山甚至莫名奇妙地,覺出一絲親切來。

他長長地歎一口氣,和候在後麵的茶樓經理招了招手。

茶樓經理會意,將服務員都帶了出去,關上了門。

“我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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