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潮濕悶熱,飛蟲烏壓壓圍在燈下,像雪白牆角洇開的黴斑。
哧,哧……
洪雪從花房裡拖出一件重物,她看上去很吃力,煙灰真絲睡袍下的兩截小腿搖晃打顫,赤腳陷進草地裡。
她佝僂起腰,身體彎成拉滿到極致的弓,雙手痛到麻木也不敢鬆開。
那裡麵曾是個人,現在從頭到腳裹著塑料膜,模糊了血跡密布的扭曲麵容。
塑料膜不堪重負裂開一道口子,滑落出一隻淤青的手。手背上血漬乾涸發黑,像上了鏽的鐵鉗子,死死地扼住女人咽喉。
洪雪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心臟砰砰狂跳著,下一秒就要衝破胸膛。
身後仿佛有無數雙窺探的眼睛,她忽然發狠地咬牙切齒,像一頭瘦骨嶙峋的母豹,為了生存爆發出殊死搏殺的力量。
洪雪將屍體拽到池塘邊,聒噪的蟬鳴聲剜透耳膜,她跌坐在地上,狼狽地喘著氣,默默仰起頭望向夜空。
她有一雙貓兒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臉頰白到透明,爬滿了破碎的淚痕,像撕破黑夜的淒冷月光。
洪雪嘴唇顫抖著無聲啜泣,忽然想起什麼,從睡袍口袋裡掏出一張帶血的身份證。
“陳玉芳……”她喃喃地重複這個名字,沾滿血的手指輕輕擦拭身份證上的照片,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她很快放棄了,將身份證塞進塑料膜裡,再也沒有猶豫推下那具屍體。
噗通,冰涼的水珠濺在她臉上,染紅了流淚的眼睛。
她趴在開滿荷花的池塘邊,俯視水麵上自己的影子,慘白枯槁,如同囚禁在池底的遊魂,永遠不見天日。
洪雪疲憊地低下頭,雙手撐著濕漉漉的草地爬起來,十指交叉,用力搓去指縫裡的汙垢,踉蹌走向燈火通明的彆墅。
她單薄的背影投射在落地玻璃窗上,仿佛香爐裡飄緲升空的一縷青煙,風吹過就散了。
禹明輝在室內有所察覺,他推了下鼻梁上的金絲邊鏡框,一手抱起女兒麵向窗外,眼神平靜深邃,如浸染冰霜的濃墨不見波瀾。
他看到她了,寬大手掌握住孩子的手臂朝她揮了揮,嘴唇靠近女兒耳邊。
“媽媽,媽媽……”女童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小胖手指向窗外好奇張望,尋找爸爸口中的媽媽。
洪雪腳步頓住,如同喚醒某種信號,將植入骨髓的疼痛連皮帶肉撕裂開來,她驚恐地望著男人,雙眼睖睜泛紅。
他們終於達成了默契,將這個夏夜塵封進回憶,從此不再提起,也未曾遺忘。
一晃眼,五年過去了。
光影閃爍間,落地玻璃窗映出眾多賓客身影,歡笑慶祝禹明輝的錫婚紀念日。
“祝禹總和夫人錫婚快樂,幸福常在,年年美滿……”
洪雪靠坐在複古牛皮沙發上,身穿香檳色緞麵無袖禮服,那雙遮住小臂的絲絨手套略顯突兀。不過時尚這種東西,看不懂的最高級。
她一頭烏發長度及肩,發梢微卷,眼尾上挑的貓眼嫵媚溫柔,在精致妝容的修飾下,看不出歲月浸染的痕跡。
麵對千篇一律的賀辭,她有些心不在焉,不時地看一眼窗外,聽到她和禹明輝的愛情故事,似乎並不感興趣。
說來也巧,禹洪科技成立至今也是十周年,這還要追溯到跨界聯姻的那段佳話。
當年洪家的傳統照明產業,逐步失去市場競爭力,為了尋求發展,洪雪和父親找到科技龍頭企業合作,共同開拓智能照明領域。
禹明輝身為企業負責人,在合作中多次提攜職場新人洪雪,自然而然地陷入愛河。這對有情人誌趣相投,家世相當,洪雪父親積極促成了這門親事。
洪雪在婚後專注家庭,禹明輝整合兩家公司資源,苦心經營多年,將禹洪科技打造成年入數十億的上市公司。
禹明輝的成功經驗在商界耳熟能詳,他和洪雪婚後的幸福生活,被某個情感博主發到網上,也引來了網友們的關注。
禹明輝五官立體,高鼻深目,他無疑是個英俊的男人,在人群中總是最耀眼的存在。
男人年近四十,大多頭發油膩,挺著啤酒肚,毫無形象可言。但在西裝革履的禹明輝身上,年齡僅是賦予他成熟的魅力。
禹明輝當眾打開首飾盒,十克拉的粉鑽心形鑽戒,讓人羨慕驚歎。洪雪配合他起身,像在婚禮現場那樣,將自己的左手遞到丈夫手中。
禹明輝將粉鑽戒指戴在她無名指上,滿眼愛意望著她,聲音低沉富有磁性。
“老婆,這些年辛苦你了,感謝有你陪伴在我身邊。都說時光易變,但對我來說,唯一不變的是我愛你的真心。”
“謝謝老公,希望我們可以一直幸福下去。”洪雪說話語速較慢,也不健談,在外人看來有種恰到好處的鬆弛感。
眾人為這份真愛送上掌聲,小提琴手深情彈奏起《仲夏夜之夢》,客廳燈光轉暗,一個身穿紅色花苞裙,梳著齊耳短發的小女孩,推著餐車上的蠟燭蛋糕走來。
“祝爸爸媽媽結婚十周年快樂,澄澄永遠愛你們哦,比心。”禹澄澄歪著頭眨巴眼睛,雙手在胸前比出愛心動作,暖橘色燭光跳躍在她臉上,俏皮可愛。
禹明輝一手將女兒抱進懷裡,誇她好乖,禹澄澄小臉笑開了花,親著爸爸的臉,說她最喜歡爸爸了。
禹明輝忍俊不禁:“澄澄不喜歡媽媽?”
禹澄澄抽空看了眼洪雪,雨露均沾地拍了下她的臉:“澄澄也喜歡媽媽,媽媽會做蛋糕,還會做好多好吃的。”
洪雪微笑望著女兒,一家三口的溫馨時刻,紛紛被客人們記錄在手機裡。
高潮落幕,禹明輝抱著女兒走向開放式餐廳,不用他多費唇舌,洪雪追到沒人看見的角落,接過女兒抱進自己懷裡。
“吳姐,吳姐……”禹明輝大步走向料理台,煩躁扯開勒住脖子的條紋領帶。
眨眼工夫,穿著灰色高領工作服的女人,低眉順目地跑到他麵前:“禹總,很抱歉我來遲了,剛才我給客人送果盤去了。”
禹明輝沒看她,指著洪雪身邊的孩子:“那些事叫彆人去做,你是澄澄的保姆,照顧好她才是你的職責。很晚了,帶澄澄回去睡覺。”
“是,禹總,我明白了。”吳靜是個有眼色的保姆,從來不會忤逆這位男主人。
她寡淡的長相很難讓人記住,單調表情比自來水更無味,就像家裡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
洪雪放下孩子,肩膀微垂,流露出外人難以見到的疲態:“吳姐,幫我倒杯咖啡吧。”
吳靜從她麵前拽走禹澄澄的小手,聲音平淡到聽不出情緒:“夫人,禹總說過,你晚上喝咖啡容易失眠。”
“可是,我現在想喝一杯咖啡……”
“夫人,禹總他也是為你好。”
洪雪沉默不語,禹明輝破天荒地多看吳靜兩眼,這女人身上有種超出薪水的忠誠感,這是她的優點。
“那就麻煩吳姐,給我太太倒杯牛奶。”禹明輝走出餐廳,和路過的客人打聲招呼,轉身上了樓梯。他在樓梯拐角處停下腳步,低聲說了句,“十分鐘後,來我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