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思念的人(2 / 2)







這杯敬你。

低首傾灑。

他一杯,顧園一杯。顧園一杯,他一杯。墳前的土地冒著酒氣,陶眠也醉了。

“你一醉,就抱著墓碑流淚。”

排除偷懶耍滑引起弟子同情等情況,陶眠是個不會掉淚的鐵人,陸遠笛曾經是這麽認為的。

原來師父也有如此痛入骨髓的時刻。

他一言不發,滿腔的話語哽在心頭,襯得眼前的場景愈發悲戚。

幼小的陸遠笛掰著手指頭算,顧園三十二歲歿,大約四十年後陶眠收養了她,隨後又過了三四年的光景。

數十年,陶眠仍然走不出顧園的死。

陸遠笛想,或許這正是長生的代價。幾十年對於凡人而言將近一生,對於長生者卻是白駒過隙。凡人不過數度春秋就能跨越的傷痛,長生者卻要為此耗費數十載方能消弭。

“我在來的路上還在想,如今的小陶站在顧園墓前會如何。看來那痛苦於你已經淡化了。”

雨滴敲打在傘麵上,發出梭梭的響聲。

陶眠在傘下回望不遠處唯一的一塊墓碑,它潔淨安怡,如同一位素衣的少年靜坐。

“不該說是淡化了。”

仙人輕輕搖頭。

他說回憶是一種很怪的東西。顧園亡故的第一年,他想起未能見他最後一麵,每每痛不欲生。顧園亡故的第五年,師徒之間的那場爭吵時常縈繞在他的心間,如果當時這樣說,或者那樣講就好了。顧園亡故的第十年,他會憶起下山不久的徒弟,孤立無援的少年那時是否吃了很多苦。若是自己不那麽固執,若是能再陪他多走一段路……

隨之又是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後來那些混雜著懊悔和遺憾的記憶漸漸讓步,陶眠想起了顧園一生的前十六年。他記得少年舞劍的身姿,從薄露沾衣的清晨到飛鳥歸林的黃昏。他記得那條落滿山花的小徑,跟在他身後用衣服兜了滿滿一抱花的男孩,搖搖晃晃地走。他記得他們師徒之間每一次鬥嘴,倔強的一狗說不過他,坐在高高的門檻上托著臉生悶氣。他記得剛剛學會說話的幼童,不會叫爹娘,第一個說出口的字是“陶”,因為村裏的人都是陶師父、陶道長、陶仙人地喚他,耳濡目染,顧園也學會了。

最後的最後,他回憶起那個晴朗的午後,他抱著蘆貴妃急匆匆趕往溪邊,一隻木盆順著溪流飄蕩著,來到他麵前。

他抱著那懵懂的嬰兒,笑得見牙不見眼,說我的徒弟將來必有出息。

“歲月啊,去蕪存菁。到後來,怎麽就全留下好的故事呢。”

陶眠抬起手掌,緩而輕地撫了撫顧園的墓碑。

陸遠笛望著師父的側臉,不知是否因為細雨濡濕了衣衫,在她眼中,陶眠的輪廓都柔和了。

她想顧園何其幸也,即使世人遺忘了名震一時的青渺宗,他卻在這個人的心裏占有方寸之地,與歲月等長。

“小陶,”她問,“你將來,也會這樣思念我麽?”

思念一個貪婪的惡人,一個得寸進尺的人。

陶眠看了她一眼,說——

“我希望那天越晚到來越好。”

罄無不宜,受天百祿。我希望你能走過喜樂清寧的一生。

陸遠笛握傘的手驟然收緊,她的眼底泛紅,起了漣漪,又被她深深掩下。柳葉似的黛眉緊皺又放鬆,她的嘴角漾起一抹苦笑。

正因為你是千般好,我才無處釋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