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任何人、任何勢力,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宿命。
在那少年人老去之後,後麵的幾代宗主,一代不如一代,根本扛不起天下第一宗的擔子。
宗門漸漸地衰落下去,江河日下,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顧遠河、顧園那樣的人物,力挽狂瀾,重振青渺宗。
青渺宗就這樣沒落了。在幾輪問劍之下,名聲和光環逐漸淡去,慢慢地,被其他門派超越了。
曾經的天下第一宗,如今也淪落為一個沒有太大名氣的宗門,隻是靠著所剩無幾的家底,苟延殘喘。
說到這裏,楊先生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沈泊舟是個好學生,先生說的每一句話都認真地聽,認真地記。聽到這裏,他的目光一轉,不由得看向了陶眠。
陶眠的眼神很安靜,嘴唇微微地抿起,羽睫輕顫,連呼吸都緩了。
他坐在那裏,像一尊玉做的雕像,始終維持著這樣的姿勢。
直到先生說放課,那雕像才仿佛活過來。
楊先生沒有忘記和陶眠的承諾,等到弟子們都離開了,他才招招手,讓陶眠過來。
沈泊舟很懂事地不打擾師父,叫上李風蟬一起離開。
李風蟬還奇怪呢。
“陶眠要和先生去乾嘛?”
“去……見一位故人。”
沈泊舟這樣回。
陶眠來到了老先生的居所,這是桐山派為他專門準備的院子,比起長老的要小些,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該有的都有。
周圍環境靜謐,同樣,栽種的是桐花樹,院子裏麵還有幾盆蘭草,大概是先生自己養的。
陶眠跟著楊先生進門,來到書房,入目的是各種各樣的古書典籍。老先生走路顫巍巍的,他走到書架旁邊,輕輕轉動上麵的硯台。
轟隆隆一陣響動,兩個對稱的書架如同門的兩邊,自中間打開。
這裏麵還有玄機。
“有些珍貴的書畫,放在外麵容易受潮損毀,老夫就把它們都收藏於此。”
楊先生咳嗽兩聲,手指給陶眠指了一麵牆。
“你想要看的畫,就在那裏。”
先生站在門口,沒有打擾他。陶眠獨自走了過去。
這間私密的屋子隻有一扇窗,透過窗外的天光,他能清晰地看見那畫上的每一筆走勢,每一抹色彩。
這幅長卷原本沒有名字,是後人為它起名為《桃源春景圖》。
和其他的畫卷不同,顧園筆下的這幅圖似乎繪製的不是同一個時間的景象。雖然都是青青遠山,桃花溪水,但那上麵頻繁出現在花下、山前、水邊的人物,貌似是同樣的兩個人。
外人不解其意,隻當顧宗主作畫時敷衍,不耐煩畫人物的情態。
隻有陶眠知道他畫的是何時何景。
畫作的開端從一隻木盆緣溪而下,一位衣袂飄飄的仙人將那木盆打撈出來,雙手舉起了嬰孩。
嬰孩漸漸長大了,會走路了。仙人半蹲下來,扶著那孩子的雙臂,帶著蹣跚學步的他在院中玩耍。
孩童身子抽長,變成了小小的少年。少年手中一枝桃枝,和同樣握著桃枝的仙人在桃樹下有來有往地過招。
桃花山間,少年用衣服兜住滿滿的落花,奔跑著追上仙人,仙人回首笑望著他。
再然後,那少年人的劍法已經爐火純青,仙人讚許地望著他,手中的桃枝第一次被少年打掉落地。
後來呢,畫卷慢慢延展,少年和仙人似乎發生了什麽,他跪在地上,深深地伏了一禮。仙人的臉被發絲遮住,看不清他的神情。
最後一幕,那少年騎馬離去,消失在天地的邊界。仙人站在山下的一棵桃樹旁,遠遠地目送他離開。
顧園在畫上題了一首詩。
那時那日此門中,桃花樹下初相逢。
隻見仙人種桃樹,未聞仙人看花紅。
花中不知日月短,豈料世上已千年。
不入濁世凡塵染,情願枝頭做花仙。*
顧宗主的遺言很少,除了把宗門托付給程馳,就隻留下了一句詩。
——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我看見了眼前的花,念起了舊時的人。
我念著那舊時的人,一杯濁酒飲儘,萬事皆空。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請讓我和那人再相逢吧。
楊先生原本在門口遠遠地看,卻發現身前的青年忽然垂下了頭,一手撐著牆,雙肩顫抖。
可把老先生嚇了一跳,以為他突然發什麽病。
“小吳?小吳!你怎麽了?”
這世間所有的悲傷自他眼底決堤而出,滔天的海浪,卻獨獨淹沒他一人,任由他沉淪,任由他窒息。
旁人卻不懂得,還要道一句緣何。
*摘自唐寅《桃花庵遇仙記》和陸遊《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