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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孝領著一個青年從偏殿出來。
青年皮膚黝黑,手指甲裡全是泥土,看著像五十多歲,其實今年還不到三十。
他畏首畏尾的,突然看到這麼多貴人,連行禮都忘了。
馮孝提醒他,該向皇帝行叩拜禮。
“小的見過皇帝爺爺!”
青年傻傻地磕頭。
馮孝想糾正錯誤,都沒法糾正,這個青年快被嚇慘了,渾身哆嗦成個蛋。
王誠看著這青年,竟覺得有幾分熟悉。
“皇爺,他是?”王誠問。
“你跟朕說過,你年幼時趕上大饑荒,父母把姐姐賣了,換了五斤小米。”
“然後你爹娘也餓死了。”
“伱靠著小米,走到了京師,但京師也是饑荒,賑濟不多。”
“迫於無奈下,賣了自己,進宮伺候。”
“你入郕王府當大伴時,就開始尋找那個被賣的姐姐,一直沒有音訊。”
“你回老家,家中一個親戚都沒了。”
聽皇帝說這些,王誠淚如雨下。
他年過五旬,卻孤零零一個人,一個親人都沒了。
“你的事,朕一直放在心上。”
“上天保佑啊。”
“去年,舒良在山西找到了一個叫楊娘的老嫗。”
“詳細核對後,發現此人和你描述過的姐姐,有幾分相像。”
“朕就讓舒良詳細調查。”
“方才舒良上密奏,說,那個楊娘,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姐。”
“並將這個人,送來京師。”
“他,是楊娘的孫子。”
王誠傻傻看著這青年,關於姐姐的稀薄記憶又浮現在腦海裡。
其實,他都已經忘記了姐姐的具體模樣。
那時候他才九歲,姐姐十一歲。
“你、你祖母叫什麼?”
姐姐賣了自己,換了五斤小米!
爹娘舍不得吃那五斤小米,活生生把自己餓死了!
而那五斤小米,換來了他的活!
從西安府,沿街乞討,走到了北直隸,才勉強活下來。
“小、小的祖母叫楊娘。”
王誠本姓王,王誠是先帝賜的名字。
他不記得,姐姐是賣給誰了,想來收女子的,要麼是大戶人家,要麼是青.樓。
他也不敢細想,姐姐的下場……
“抬起頭來,讓咱家看看。”王誠難以抑製激動。
可是,畢竟是孫子,看不出來具體模樣了。
“你祖母可還好?”
“她說沒說過,家裡有兩個弟弟?”
“大弟弟叫王亨,小弟弟叫王遼。”
“家裡是西安府韓城人,她還記得嗎?”
王誠抓住他的肩膀,淚涕橫流:“爹是秀才公,娘也是書香門第。”
“她不叫楊娘,她有名字的,她叫王蘭。”
“是父親給起的,昭意她如蘭花般高潔盛放,她是家中長女啊!”
哪怕過去了四十多年!
但家中的慘狀,他曆曆在目。
家裡的過去,他記憶猶新。
他永遠忘不掉姐姐被賣掉的那一刻,更忘不掉父母為了給他留著小米,活生生餓死的一幕。
一家五口,弟弟是最先餓死的。
他餓得不行的時候,姐姐被賣了,換來他的活。
“小人不敢欺騙大人,祖母很少說話,並不說起從前,所以小人不知道!”
他很樸實,沒有和王誠攀親。
王誠跪在地上,淚如雨下:“皇爺,奴婢想去山西,看看她!”
朱祁鈺揮揮手,讓這青年退下。
“王誠,莫要著急。”
朱祁鈺拍拍他的肩膀:“朕已經接她入京了,隻是她身體不好,坐船慢行,要再等一等。”
王誠眸中激射出驚喜之色。
感激涕零地磕頭:“皇爺日理萬機,卻把奴婢家中這點小事記在心上,奴婢不知道該如何回報皇爺!”
“這份禮物,如何?”朱祁鈺扶他起來。
但王誠堅持磕頭叩拜:“奴婢這輩子值了!”
能把命賣給這樣的君主,王誠覺得上天之幸。
其實,朱祁鈺一直陷入一個誤區。
用現代人的思維,代入古人思維。
他處處邀買人心,用利益壟斷人心,其實作為大明皇帝,大可不必這樣。
因為這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時代,三觀以儒家思想架構。
忠君報國,是大明人思想中的第一位。
朱祁鎮當皇帝時候,難道真就收買多少人心了嗎?
朱祁鈺本鈺,真就故意收買王誠等人人心了嗎?
沒有的!
主辱臣死,臣為主死,這是根深蒂固的思想。
對皇帝來說,這些都是理所應得的,你不忠於朕,才是有罪呢!哪怕有不忠的想法,都會遭到唾棄!
所以,當朱祁鈺適應了古人思維,就開始改變了現代三觀,改用儒家三觀行事。
他是皇帝,大明所有一切,乃至天下所有的一切,理應屬於他一個人。
天下人都必須忠君報國,而非一句虛話。
所以,無論朱祁鈺對王誠怎麼樣,王誠永遠是朱祁鈺的奴婢,不敢有任何僭越之心。
皇帝對王誠好,所以王誠覺得這輩子值了,而不是跟對了主子。
後者是不能自己選擇的。
奴婢是天生的奴婢,不具有選擇權,隻能逆來順受的選擇忠誠,永永遠遠的忠誠下去。
“王誠,朕欲用你統南直隸之兵,你可否擔當重任?”朱祁鈺說出目的。
王誠麵露苦色,本想在京師等著見姐姐的。
“楊娘也就這幾天就會抵達京師,你們姐弟見麵之後,再出京去南直隸。”
南直隸之事,還可以緩緩。
“皇爺,天下大事,豈能因奴婢的兒女私情而耽誤?”
王誠鄭重道:“既然找到了她,晚見幾天又如何?”
“奴婢願意去南直隸,為皇爺統兵!”
他很清楚,皇帝派個太監去的原因。
因為把兵權放在其他人手裡,皇帝不放心。
“王誠,朕很清楚,你有報國之心。”
“但隻要是人,便有私情。”
“見你姐姐是你心心念念四十幾年的事情了,朕不能讓此事成為你終生憾事。”
“你在京師等三天,用這三天時間,在京師整兵。”
“朕能給你三千人,去京營裡挑人,組建皖軍,兵額三萬人。”
“其餘人,從廣西狼兵裡麵補全。”
“朕會下旨給方瑛,方瑛會派兵給朱儀,你去江西鄱陽接人,然後乘船去南直隸即可。”
“既然是皖軍,你就駐紮在安慶府,安慶府內衛所,全部充入皖軍。”
朱祁鈺又覺得不妥:“不,皖軍兵額太多。”
他否決了方才說的話。
來回踱步,反複斟酌。
“這樣吧。”
“組建三軍,一軍為鳳陽軍、一軍為廬州軍、一軍為安慶軍,兵額各一萬五千人,合計四萬五千人。”
“分彆駐紮在鳳陽府的潁州、廬州府的合肥、安慶府的安慶。”
“三地衛所並入三軍,中都留守司不變、護陵軍不變。”
朱祁鈺忽然問:“宋偉和李震,募兵多少了?”
“回皇爺,募兵近六萬人,但以水師為主。”馮孝回稟。
“在池州府、徽州府,再建兩軍。”
“一軍叫池州軍、一軍叫徽州軍,兵額各一萬五千人。”
“五軍合計七萬五千人。”
“從京營調五千人隨你去,其餘七萬人,皆從廣西狼兵、本地衛所中調任。”
一口氣征召這麼多兵。
內帑的錢糧又要吃緊了。
但是,這是計劃之中的,去年就說了,將廣西百萬狼兵,全都移到南浙去。
以府建軍,也是開了先例。
而且,皇帝沒和朝臣商量,直接建軍。
“皇爺,都是蠻兵,目不識丁,如何會聽從奴婢之命啊?”王誠苦笑。
調廣西兵去南直隸,需要時間,他可以在京師等著姐姐了。
想到能見到姐姐,他心馳神往。
“安心,朕會調歐信隨你入南直隸的!”
兩廣基本沒有大仗可打了。
歐信留在兩廣,屬實浪費。
由他統兵,狼兵可不敢造次。
一聽歐信輔佐,王誠放心下來。
“皇爺,派這些蠻兵去南直隸,所為何事?”
朱祁鈺揮揮手,讓養心殿伺候的人都出去。
“王誠,你去南直隸,主要做兩件事。”
“朕會很尹家做交易,弄回些船支來,你負責將這些船支,送去山東,交給朱英和項忠。”
“這是第一件事,如何交易,王竑和範青會聯係你的。”
“第二件事,把鳳陽、廬州、安慶、池州、徽州五府,給朕牢牢控製住了!”
這五個府,是南直隸靠西麵的五個府,毗鄰湖北、江西、浙江。
日後會成為皇帝巡幸南直隸,倚仗的基石。
“皇爺,奴婢有多少時間?”
朱祁鈺伸出一根手指頭:“一年時間,朕會讓廣西繼續給你增兵。”
“兵權放權給歐信即可。”
“歐信在南直隸沒有根基,他在中樞依靠的隻有朕。”
“你可放心用他。”
“在這五府之地,你們要剿匪練兵,日日不輟。”
“裝備、物資,朕會給你們供足了。”
“一年時間,控製整個五個府。”
“同時,廣西狼兵必須漢化,你們在當地給他們找媳婦,讓他們紮根在南直隸。”
“新科狀元王一夔,跟隨你入軍。”
“朕在軍機處再給你挑幾個文臣,輔佐你掌軍。”
“記住了,雖可以放權,但軍權一定要牢牢掌握在你手裡,任何人不可染指。”
南直隸是天下最富裕的地方。
朱祁鈺一直想拆分成各省,而不是統稱為南直隸。
就是擔心南直隸尾大不掉。
萬一某個野心家,偽裝的好,騙過了他的眼睛,騙得了軍權,在南直隸做大,大明可就完了。
所以,他精挑細選,挑個太監掌兵。
又拿捏住王誠失散多年的姐姐,讓王誠乖乖給他賣命。
“奴婢遵旨!”
王誠很清楚,兵危戰凶,執掌兵權可不是件好事。
“皇爺,那中都留守司……”
鳳陽是大明的祖地,太祖設鳳陽為中都,設留守司管控中都。
朱祁鈺擺擺手:“朕會派任禮,執掌中都留守司的。”
這叫製衡。
用王誠率領廣西狼兵,製衡宋偉、李震手裡的南京守備府,再用中都留守司,製衡二者。
形成穩固的三角形。
“皇爺所慮周全,奴婢就放心了。”
太祖皇帝設鳳陽為中都,還複刻了中都紫禁城,但並沒有建完。
洪武朝,中都留守司的兵力,比南直隸還雄厚。
但現在已經徹底墮落了,幾乎無法大用。
“王誠,朕命你為五府總兵,授你王命旗牌。”
“你雖掌軍權,但必要的時候,南直隸督撫張鳳之命,你必須聽之。”
南直隸實在是難搞。
不能將兵權、財權、吏權放在一個人手裡,還要適當的集權。
張鳳不掌兵,必要的時候,還能調兵。
這就是在挾製王誠。
萬一王誠有了不該有的心思,張鳳可調中都留守司和南直隸守備的兵平定他。
所謂的製衡,就是讓更多人扯皮。
互相扯皮,互相指責,互相踢皮球,皇帝才能穩如泰山。
“奴婢遵旨!”
又交代幾句,才把王誠打發走。
“皇爺,用王誠、任禮、宋偉三人領兵,共治南直隸,這回應該把心放回肚子裡了。”
馮孝永遠站在皇帝這邊。
“南直隸難辦啊!”
“地方勢力錯綜複雜,南京朝堂上互相傾軋,中樞派人犁平南直隸,還得互相防備。”
“真是不痛快啊。”
朱祁鈺吐出一口濁氣:“去把任禮宣來。”
看了會奏章,心裡已經亂了,看不下去了。
真想迫不急的飛去南直隸。
他親自坐鎮,殺他個人頭滾滾,然後大力開海,何必坐在北京,和千裡之外的南京鬥智鬥勇呢?
時機還不成熟啊。
胡濙還病了。
朝堂震蕩,中樞動搖。
征伐兀良哈還討論個沒完呢。
所有事趕一起去了。
朱祁鈺也覺得累。
“皇爺,後宮傳來喜訊,白選侍有喜了!”
“賞,大賞!”
後宮七個妃嬪,全都懷孕了。
“正好和宋妃的冊封禮一起辦了,封宋妃為德妃,白選侍為順妃。”
朱祁鈺沒有多少開心。
現在說後宮婦人不受孕,他才會略微詫異呢。
“皇爺,祖製裡沒有德妃,隻有德嬪。”馮孝提點。
“祖製隻有七個妃,如何夠封?”
朱祁鈺道:“順妃不好聽,封熹妃吧。”
因為白氏之前住在碎玉軒,所以他就想到了熹妃。
“這……”
“無妨,內閣和都察院追問下來,朕去解釋。”
反正朱祁鈺不是第一次違背祖製了。
正說話間。
任禮意氣風發的進殿。
他一直榮養在京中,前一段時間,特殊情況,被調去擔任九門提督府的提督。
等於康回來,他就卸任了。
他的身體一直不好,皇帝安排了太醫住在他家中,他每日除了遛彎,就是去講武堂授課。
“你孫子任弘,在運動會上表現不錯。”
朱祁鈺賜座奉茶。
任禮得意洋洋,本以為家門無望,結果出來個騎射俱佳的任弘,算是後繼有人了。
“近來身體如何?”
“回陛下,微臣身體大好了,隨時能為陛下征戰沙場!”
朱祁鈺點點頭:“身體是本錢啊,你身體健康,方能為國征戰。”
“朕欲派你去中都,擔任中都留守司都指揮使!”
任禮一愣,這可不是個好差事啊。
中都留守司早就爛透了。
而且都指揮使,可不如南直隸守備官兒大。
“朕不瞞你,方才已經派王誠去鳳陽、廬州、安慶、池州、徽州五府,擔任總兵了!”
“派你出京,就是要整頓中都留守司。”
“朕需要強兵,你是知道的,軍中的廢物,沒必要留下了。”
“軍戶也放出來一批,分房分地,讓他們變成民籍……”
話沒說完。
任禮就跪在地上:“陛下,萬萬不可!”
“軍戶製雖然爛了,卻苟延殘喘地為大明提供兵卒。”
“一旦中都開始裁撤軍戶,必然人心戚戚,裁撤軍戶容易,再收軍戶可就難了。”
朱祁鈺皺眉。
“微臣有個折中的辦法。”
任禮道:“微臣去中都,可給軍戶酌情分地,再挑些祖上有戰功的,酌情賜恩旨,令其子參加科舉,皆以恩旨的名義行事。”
中都是太祖皇帝起家之地。
這些軍戶,祖上都是有功之臣,自然都能賜恩科了。
這個辦法好。
掩耳盜鈴的保護軍戶製,起碼沒有破壞軍戶製平衡。
“依你所言。”
朱祁鈺道:“將鳳陽府分為兩半,以鳳陽為中心,西麵歸王誠,東麵歸你。”
“朕再將淮安府、揚州府交給你。”
“組建中都留守司,兵額五萬,三萬水師,兩萬陸兵。”
“衛所兵全部交給你統率。”
“優中選優,要選能戰、敢戰之兵。”
“朕會令方瑛,給你調兩萬廣西狼兵,給你用著。”
“以後不夠的,再從廣西調兵。”
任禮這一聽。
立刻知道,皇帝在為巡幸南直隸做準備。
同時,心中欣喜,這中都留守司是能獨當一麵的。
“微臣必不負陛下厚望!”
任禮磕頭:“敢問陛下,微臣有多久的時間。”
“一年!”
朱祁鈺認真道:“一年之後,你手中的五萬大軍,必須派上用場!”
可真是時間緊任務重,隻能苦一苦鳳陽、淮安、揚州三府的土匪了。
用土匪練兵,是基本操作。
“陛下,可否允準微臣從京師調派幾員將領去呀?”
任禮很聰明,知道皇帝不會放心,讓他大權獨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