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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鈺精力都在研究新理論上。
在他沒有特彆注意到的時候,身體已經急速蒼老,有時候說話的時候,都是剛說完就忘了。
腦子混沌,他心思都在理論著作上,並沒有意識到。
可經常和他在一起的朱見漭發現了。
有些話,老爺子反反複複重複,都當第一次在說,而問題的核心他卻說不上來,說明腦子退化了。
且過完年之後,經常有病。
朱祁鈺心情非常好,他所有心思都在理論上,大腦完全放空,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都被摒除掉。
所以他並沒注意到自己在急速蒼老之中。
其他人都感受到了,老皇帝真的油儘燈枯了。
到了四月。
朱祁鈺病倒了,他大腦還處於極致興奮狀態,並沒意識到自己病了,每天都在勾勾畫畫。
最近,他腦海中蹦出很多想法,真的想寫一本厚黑學。
可身體撐不住了。
他從去年能撐著六個小時,到了今年也就能撐四個小時,中間還會有一個小時糊塗。
最近,他就能撐兩個小時了。
腦子裡全是想法,卻都說不出來了。
他寫不了一本厚黑學了。
病中,朱祁鈺仍在堅持完善理論,他感受到死神的降臨,想在死亡前的一刻,將所有政治智慧拿出來。
他人雖不行了,但大腦卻還處於興奮狀態。
很多思想,反而碰撞出火花。
他迫切地想將一切書寫出來,傳承後世。
“朕近來反思,發現朕的政治智慧差得遠。”
“老四,你可能忘記了胡濙。”
“那個老頭的政治智慧登峰造極。”
“王恕、楊廷和、楊一清在他麵前,差太遠了。”
“他死了這麼多年,朕都快把他給忘了。”
“近來思索理論,朕想起很多當年的事情,這才意識到,今日的朕,朕的政治智慧也達到不了胡濙的地步。”
“若由他寫一本厚黑學,必能寫得登峰造極。”
“朕仔細思索這一生,遠不如他啊。”
朱見漭在旁聽著,老爺子就這幾天老得不成樣子,太醫也說了,油儘燈枯了,老爺子怕是熬不下去了。
不過,他的餘生過得並不痛苦,他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想寫出一套成聖的理論。
他想用這套體係,做萬世皇帝。
甚至他自己都沒覺得自己衰老,這也是一種幸福。
在朱見漭眼裡,他爹做什麼總那麼有信心,對這個世界總是充滿了希望,總是那麼努力勤奮,總是不會輕言放棄。
這就是朱祁鈺。
強大的求生欲之下,促成了他這般極端的性格。
堅韌不拔、勤奮努力、充滿信心、對世界充滿希望、愛大明勝於愛一切。
他是一個偉大的人。
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個好父親,卻是一個好皇帝。
他的心裡,總裝著天下萬民。
他的心裡,裝著大明的一切。
縱然他有私心,可誰沒有私心呢?
在他印象中,從來沒見過他爹彎下腰,更沒見過他爹對任何一件事屈服過。
今天,他明明已經油儘燈枯了,大腦還處於極致的興奮狀態,還在完善自己的理論。
他跑贏了時間,跑贏了命運。
“您的政治智慧,已經登峰造極了。”朱見漭道。
“差得遠啊。”
朱祁鈺聲音低弱:“胡濙那老貨,才是真的登峰造極。”
“他明明位極人臣,卻還能在朝堂上隱身。”
“他明明可以再進一步,他卻選擇明哲保身。”
“朕現在回想起來,景泰朝所有文官,他當屬第一。”
“景泰朝出類拔萃的文官太多了,胡濙、李賢、年富、耿九疇、朱英、白圭、商輅、彭時、王複、王福、蕭維禎、何文淵、葉盛、王竑、馬瑾、寇深、原傑、劉廣衡、軒輗、李侃、項忠、韓雍、塗謙、白昂、馬文升、餘子俊、王恕、廖莊、夏塤、高明、劉健、謝遷、李東陽、楊一清、楊廷和等等。”
“數不勝數,實在太多了。”
“可朕看,最厲害的就是胡濙。”
“朕這一輩子,都沒看透他。”
這話引得朱見漭吃驚:“您看不透他?”
“你可知,胡濙是如何崛起的嗎?”
這個朱見漭是知道的,是得了太宗皇帝的青睞,據說是四處尋找建文帝,從而成為宣德朝重要的文官。
經過正統朝,到了景泰朝,就成為了中流砥柱。
曆經六朝風雨,屹立不倒。
朱見漭一直想知道,建文帝到底是什麼情況?
“朕其實也一直想知道。”
朱祁鈺笑道:“在他病重之時,朕和他進行過一次密談。”
“他告訴了朕的真相。”
“您知道?”朱見漭吃了一驚,不過想想也是,以老皇帝的性格,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朱祁鈺點點頭,他讓侍奉的人都出去,不許偷聽。
“朕猶然記得,胡濙病重時。”
“朕親自去他府中看他,朕問了他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您走了誰來扶著朕負重前行?”
朱祁鈺陷入回憶之中:“可知,他是如何回答的嗎?”
“他告訴朕,說朕羽翼已豐,因他在而朕尚無察覺,所以處處仰仗他,等他去了之後,朕便會發現,朕已經能獨當一麵了。”
說到這裡,朱祁鈺看向朱見漭:“這個問題,朕同樣送給你,伱早就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了,不用朕再給你遮風擋雨了。”
朱見漭心頭一跳,他爹也感受到大限將至了?
“第二個問題。”
朱祁鈺轉過頭,眼睛看向床幔:“朕問他,朝中誰可為相?於謙由誰來製衡?”
“他提議李賢,他告訴朕,把於謙恩養起來,每年都給他加官進爵,他加無可加,就給他族人加!讓於氏一族,成為景泰朝最顯貴的那個!讓天下人眼紅他!”
“放權給李賢和王竑。”
“讓李賢和王竑合二為一,製衡於謙。”
朱祁鈺聲音很低:“你那師父,其實是朕的心腹大患啊。”
“可知,朕多少個夜裡因為他睡不著覺啊。”
“朕繼位的前十二年,一直在防備他。”
“一直都在防備他!”
朱祁鈺慢慢轉過頭:“老四,你生下來就由朕全都給你安排好了,你不懂那種恐懼和孤獨之感。”
“朕這一生,如履薄冰。”
“所以不想讓朕的兒子,再走一遍。”
“你長大後,看到的於謙,不過是個人畜無害的老頭。”
“卻不知道,朕活在他的陰影之下啊。”
“很久很久,朕都不曾抬起頭。”
“朕禦極之初,大明恰逢土木堡之變,正統帝被俘,大明威望急轉直下,莫說漠北了,整個天下都不聽朕的呀。”
“也先押著正統帝,正統帝叫開了邊關的大門。”
“瓦剌鐵騎長驅直入,漫漫雄關毀於一旦,幾百萬軍民被屠,北方一片狼藉,殘象你連想都不敢想。”
“也先率鐵騎,包圍北京城!大明帝都,差一點就毀於一旦!”
“就是那場北京保衛戰。”
朱祁鈺聲音還帶著幾分恐懼:“朕這藩王,是正統帝封的,你該知道,朕不是庶子,而是偷生子,連庶子都不如。”
“郕王封號,是朕的兄長封給朕的。”
“先帝駕崩時,朕才八歲呀。”
“朕怎麼可能記得先帝長什麼樣子呢。”
“是張太皇太後,可憐我們,才將我們母子接入宮中,可朕哪裡有哥哥得寵啊,他可以隨便出入仁壽宮,朕不能。”
“他能接受最好的教育,朕連旁聽的權力都沒有;整個皇宮的人都仰視他,卻無人這樣看過朕。”
“但兄長對朕不薄,他不曾欺辱過朕,對朕還算友愛。”
“可你知道嗎?”
“那種區彆對待的感覺,朕很討厭;那種一直仰視他的感覺,讓朕厭惡!”
“可他是皇帝,又是兄長,朕能說什麼?敢說什麼呢?”
“朕不過是偷生子,庶子都不如的東西,能得個皇子的身份,已經是皇天開恩了。”
“隻能在後宮中苦熬,你不懂那種苦熬的感覺。”
“若先帝還在,朕不至於被如此薄待。”
“可先帝走了,朕就像是一隻被拋棄的小貓,在路邊可憐兮兮的叫喚著。”
“被接入皇宮後,張太皇太後看不上朕的身份,更瞧不上朕的母妃,自然而然的,在後宮之中就處處被欺辱,那些奴婢都不曾正眼瞧過朕的。”
“朕就盼望著,快些長大,出去繼藩。”
“在宮中,也得小心伺候著兄長,若得幸被太皇太後詔見,便想著法的逗她老人家開心。”
“哪怕受了薄待,也要把眼淚吞進肚子裡。”
“不敢說,不能說。”
朱祁鈺聲音低沉:“可朕的母妃,你皇祖母,還是個不安分的,她非要和孫太後爭個高低,導致朕更不受寵了。”
“小小的人呀,就會巴結自己的哥哥。”
“隻有他開心,朕才能開心。”
“更會巴結老太太,她開心朕撒潑打滾都行,就博她一樂。”
“日子過得如履薄冰。”
“終於長大了,盼著盼著,能夠開府了。”
“大婚之時,朕就在想啊,快點飛出在牢籠吧,去封地快活。”
“可哥哥對朕好啊,舍不得朕出去受苦。”
“他越疼朕,朕越心驚膽戰。”
“藩王到了年紀,不儘快出京繼藩,是大罪,他卻留著朕,是何想法啊?”
“朕後來問過他,他隻說是愛朕。”
“唉,就當他是愛朕吧。”
朱祁鈺其實對朱祁鎮的感情很複雜,恨他做過的事情,卻也要感謝他做的這些事。
若無土木堡之變,他怎麼會登基呢?
“恰恰,正因為他愛朕,把朕強留在京師之中。”
“土木堡之變後,群臣才會推舉朕來坐皇位。”
“你並不知道,就算正統帝被俘,該坐上皇位的,絕不是朕,因為朕是庶子啊。”
“該坐上這皇位的,是襄王!”
“他是嫡子,又是有名的賢王,仁宗皇帝駕崩時,他在京監國,當時漢王虎視眈眈,群臣就建議過,由襄王繼位。”
“張太皇太後動心了的。”
“就在朝中猶豫的時候,宣宗皇帝及時返回京師。”
“這也是民間有人懷疑宣宗皇帝弑父的原因,因為當時宣宗皇帝去南京巡視,仁宗皇帝駕崩之時,他應該在南京,可宣宗皇帝仿佛提前知道消息一般,已經提前返回京師了,所以才在仁宗皇帝駕崩第三天,抵達京師,順利繼位。”
朱見漭其實也懷疑過這一點。
不知道老爺子知道不知道真相。
“這是襄王第一次有機會繼承皇位。”
“第二次,是宣宗皇帝駕崩時,因為正統帝年幼,又有朝臣提出來,由年長的襄王繼位,兄終弟及。”
“民間皆傳聞,襄王拒絕了皇位。”
“可是,正統帝的皇位,是有宣宗皇帝傳位詔書的,他襄王有什麼資格踐臨帝位?”
“張太皇太後,私心甚重。”
“她很想讓自己的兒子繼位,卻不想讓孫兒繼承皇位!真是可笑!我大明何時淪落到一個女人的手裡了!”
“可大明沒有館陶,沒有殺死梁王。”
“不過朕幫她殺了!讓他去下麵伺候他的母親,張太皇太後!”
朱祁鈺麵露凶狠:“幸好,朝中還算有忠良,沒讓帝位轉移去襄王那一支去。”
“土木堡之變時。”
“有資格坐帝位的,第一人選是襄王,第二個人選才是朕。”
“而當時,朝野之間,都認為該迎立襄王的,朕的呼聲是最小的,因為朕沒有政治勢力。”
“朕也沒想過,會幸運的選到朕。”
“可知原因?”
朱祁鈺倏地詭笑:“朕得謝謝也先,也先朝北京城而來,襄王在湖北,傳位詔書送過去,襄王再入京繼位,來不及了。”
“而且,確實傳詔過去了,襄王因為膽小又拒絕了,而那時,朕已經登上了帝位。”
“朕是被匆匆忙忙擁上帝位的。”
“朕的傳位詔書,是孫太後草擬的,漏洞百出,全是陷阱。”
“擁立朕的朝臣,看都沒看,直接就讓朕登基。”
“可知為何?”
“因為他們想南遷,又不能自己跑,得找個領頭的。”
“襄王是個成熟的政客,又有強大的藩王府邸班底,若由他繼位,不會好控製的。”
“而朕,一個年僅二十二歲,未繼藩的藩王,沒有潛邸之臣,沒有班底,甚至朕的出身更差,種種弱點,成為了最適合繼承皇位的那個人。”
“所以,朝臣集體選擇了朕。”
“讓朕帶著他們,逃去南京,放棄北方。”
“著名的南遷之議,就發生在那個時候。”
朱祁鈺吐出一口濁氣:“朕雖然22歲了,其實還是個孩子,朕沒受過帝王教育,而且是被家裡慣著長大的,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
“你並不知道,藩王府裡都有大量密探,朕都是後來才知道的,朕所信任的人裡麵,很多人都參與了奪門之變,他們都是一早埋下來的暗探。”
“所以,朕就是一個吉祥物,被放在皇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