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他有一把刀(1 / 2)

黃金墟 狂絲 2910 字 5小時前






第40章 四十、他有一把刀

大暑前後,氣溫已經逼近四十度。鄭新亭坐在醫院門口的冷飲攤上,藍蓬傘坍掉半邊,太陽曬得他脊背發燙。

方老二抽完兩顆煙,進口金薄荷,死者家屬賄賂的,懇求八月三日第一爐火燒他爸。

老頭被肝癌折磨經年,終於去世。死時已經瘦脫相,兩頰深癟,雙眼凹陷,但還炯炯地睜著,無法瞑目。

推進煉人爐火化之前,方老二伸手,輕柔地蓋了下,眼睛還是沒閉上。

老魏叼著煙,拿鏟子加碳。金黃的火星迸濺出來,往前一撲,在方老二臉上灼出兩顆紅點。他出於職業道德,忍著疼學馬四蘭唱了幾句禱歌,也許叫安魂曲,然後才把屍首推進去。

鄭新亭問方老二,為什麽都要搶著燒頭爐,方老二說圖個吉祥如意唄。鄭新亭說,人都死了,還有什麽吉祥如意。方老二把剩下的涼粉一股腦倒進嘴裏,說死人死了,活人還活著,活人要吉祥如意,瞧你問的。

這時候的太陽就像是準備煉人,方老二熱得發焦,似乎聞到油脂焚燒的臭味。他有點想吐,於是拽起鄭新亭往樓裏走。鄭新亭突然跟他說,我媽要是走了,你跟四蘭幫幫我。方老二說你別瞎想,老太太最近還不錯。鄭新亭說,總有那麽一天的。方老二說,到那天,你也別怕。可鄭新亭現在就怕,每天都過得膽戰心驚,生怕一睜眼秦金玉就不在了。村裏的盧永利也是得的肺癌,前一天還在院子裏乘涼,拿小刀給兒子削鉛筆,第二天人就不行了,躺在床上起不來。他死的時候也沒閉上眼,額頭一塊青,像是被鬼正中命門。他老婆哭著大喊,說沒了,這就沒了。

鄭新亭吃不下了,起身,捧著剛買的西瓜進住院樓。秦金玉昨天說要吃西瓜,他今天特意去碼頭瓜攤上買的。

秦金玉還在睡,電視開著,無聊的八點檔重播。鄭新亭從抽屜裏找刀,半天沒找見,問方老二,方老二出去抽煙了,在走道口碰見鄭知著。

鄭知著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頭發已經半長。他經過他,沉著嗓音叫了聲瑞軍哥。方老二點煙,揉搓鄭知著的腦袋,說你小子還記得回來。

鄭知著撇開頭,問他,哥,我小叔在裏邊嗎?方老二說在啊,你進去吧。等鄭知著真進了病房,方老二才覺出不對勁來,他把煙掐滅,猶豫片刻,最終卻沒有跟去。

當時,鄭新亭剛切完瓜,滿手紅津津的汁水。他拿著刀打算去洗,轉身就愣住了。

鄭知著站在他麵前,黑了些,臉上曬出雀斑。鄭新亭看他,似乎是看自己。他們是叔侄,多少有些相像。鄭新亭感到驚奇,他從沒在誰的眼裏這樣透徹地看清自己。

鄭知著瞪著他,像有血色的太陽落在瞳仁裏,眼神鮮豔得可怕。密長的睫毛紋絲不動,凝練出一片濃影,使他看起來陰沉。鄭新亭心像要迸碎了,所以開口就顫聲:“知了——”

“騙子。”鄭知著的表情顯得格外凶蠻,他逼近一步,說道:“大騙子。”

鄭新亭被鄭知著吼得渾身一震,眼裏的淚水就滾下來。

鄭知著沒想到,小叔讓他嚇哭了。他登時慌了陣腳,想跟小叔道歉,但心裏又生著氣。

鄭知著攥住小叔的手,急躁而充滿悔意,他把鄭新亭摟進自己懷裏。鄭新亭拿著刀,仿佛要去殺人。他滿手黏稠的汁液,像是溫柔湧流的血,但他拿不住了,鬆開手,刀就砸在地上,發出錚的響聲。金屬在直射而入的陽光中散發耀眼的光芒,令人心蕩神迷。

鄭新亭哭了,毫無聲息地崩塌,輕輕地大哭一場。他躲著鄭知著的眼神,埋首在他懷中。

鄭知著抱著他小叔,覺得小叔瘦了,骨骼明顯地突出。不敢用力,怕小叔碎在他手裏。

小叔好像很累,哭泣的聲音又飄又輕,像瀕死的貓。小叔仿佛成了他的小孩,肩膀抽動著,哭得很悲傷。他的襯衫讓小叔哭濕了,洇開一大團深色的水跡,從此成為他致命的缺陷。

鄭知著想起他跟小叔第一次做愛的時候,小叔拿枕巾蒙著臉,枕巾上紅色的牡丹就開在小叔的眼淚裏。

“你怎麽騙我?說好了三天來接我,我等了你十五個三天你都沒來。”鄭知著怕又嚇著他小叔,雖然是質問跟責備,但說話聲音放得輕且緩,像小叔哄他時一樣,拍著小叔的背。

鄭新亭把鄭知著推開一點,擦了眼淚,說我忙,要在醫院陪你奶奶。他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收回目光。

“你沒來接我。”鄭知著橫眉立目,氣哼哼地說,“你答應我可沒來接我,你不對,你要跟我道歉。”

“好,我跟你道歉。”鄭新亭臉上出汗了,陽光照著他,使他的皮膚看上去亮瑩瑩。鄭知著聽不進去鄭新亭講話,隻顧著癡迷地看,看一會兒就忍不住親。

鄭新亭話講到一半被堵住嘴,他喘不上氣來,使勁推鄭知著,但沒成功。

後腦勺被摁住了,鄭知著力氣夠大,箍著他的腰,把他抱起來。雙腳淩空,毫無著力點,鄭新亭隻好攀住了鄭知著的脖子。

鄭知著又長高不少,他踮著腳夠他都困難。也壯了些,肌肉硬邦邦。鄭新亭後來受不了,就捏拳頭捶他,說你鬆手,你奶該醒了。

秦金玉其實還睡著,鄭知著放開鄭新亭,發現小叔的嘴唇被他吮得發紅,眼角還綴著半顆沒流完的眼淚。他心裏一熱,總覺得是自己欺負了小叔。

鄭知著給小叔擦眼淚,說你別哭,你跟我道歉,我就不生氣了。我以後再也不凶你了小叔,對不起。鄭知著細細碎碎地說著話,把鄭新亭重新圈進懷裏。

門開了,鄭新餘跟陳潤珍進來。鄭知著還握著鄭新亭的手,他不準備鬆開,又笑著跟陳潤珍說,媽媽,我跟小叔和好了。

陳潤珍點頭,嘴角扯動,卻隻是默然。鄭新餘看著鄭新亭,說你出來,我和你嫂子跟你說兩句話。

鄭新亭走出門,鄭知著就拉著他的手,寸步不離。鄭新餘說你進去,我跟你小叔說話。鄭知著搖頭,說爸爸我不走。鄭新餘說,你一小孩兒,不懂,別瞎聽。鄭知著昂了昂胸脯,人高馬大地站在父親麵前,說爸爸你才不懂我。

鄭新餘站在通風口,其實並沒有一絲風,空氣像是完全凝滯了,悶得令人窒息。他點煙,看見妻子的頭發被汗水濡濕,黏在鬢角。鄭新餘伸手撥了撥,沒說話。

爸爸,鄭知著叫他。鄭新餘抽煙,看對岸的蛟江城。去年新建的星海大廈,三十層高,金色尖頂上立著一隻展翅的鳥。據說是雄鷹,又有人說是鳳凰,總之並不平庸。

鄭新餘想,城市變了,它在太陽光下熠熠生輝,像這嶄新的時代。人的心,人的感情也在新時代裏發生著巨大的轉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