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他有一把刀(2 / 2)

黃金墟 狂絲 2910 字 7小時前






天氣太熱,鄭新餘滿身汗,他突然跟鄭新亭說,咱倆一會兒去遊泳。鄭新亭愣了愣,看見大哥從口袋裏掏煙,分他一根,他接過手。

還沒點燃,被鄭知著一把奪過。他問鄭新亭,小叔,什麽味兒啊?他學著大人的樣子叼在嘴裏,俏皮而浮浪地眯著眼笑。

陳潤珍拍他的背,嚴肅著臉,說你給我放下,不許抽。

鄭知著嘟囔兩句,撅起嘴,說不抽就不抽。

陳潤珍牽他的另一隻手,說媽帶你去買冰棍。鄭知著拽鄭新亭,要他一起去。鄭新亭沒動,朝他笑,說你去吧。

鄭知著到底沒去,怕小叔又要不見了。他覺得小叔或許已經找好了千萬條離開他的路,小叔總是像動物一樣敏捷,又像動物一樣殘忍。他喜歡離開自己,他不明白愛的最終形式其實是死,他看上去悲傷卻不懂自己的悲傷。

鄭知著凝視著鄭新亭,他難過地想,小叔沒有那麽喜歡他,小叔對他的愛恐怕隻有一點點。小叔在這一刻變成了他的敵人,他痛恨的對象。可他從沒恨過人,小叔以前告訴過他,世界上沒有恨,如果有,可能是個誤會,那其實是你的愛。

鄭新餘掐了煙,因為越抽越苦。他看著鄭新亭說,你倆的事,我跟你嫂子不乾涉了。

大哥,鄭新亭重重叫了一聲。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具有怎樣的情緒,隻覺得渾身輕盈,像被猛烈的太陽完全燒毀,變成薄薄的灰燼,又像鄭知著抱起他時一樣,雙腳騰空。

陳潤珍微笑著,細細揩掉眼角的淚水。她說,小亭,你知道他有一把彈簧刀嗎?鄭新亭點頭,說我知道。陳潤珍說,他以前從來不在我們麵前拿刀。這回,是為了你。

刀叫我爸沒收了,鄭知著這時在鄭新亭耳邊輕聲說。鄭新亭看他一眼,他又說,昨晚上我給偷回來了,沒刀我不安心。鄭新亭想問他為什麽,但沒能開口。

鄭知著握著小叔的手,皮膚光滑而冰涼,令他想到冬天的蛟江。

江麵在深冬時凍結,凝成一片寒冷的白色。他蹲在江邊,裹著厚實的大衣,看小鐵錘猛地紮入水中,破冰時發出巨大的聲響,猶如爆破。

半分鐘之後,小鐵錘才從薄冰之下探出頭來,他朝鄭知著興奮地揮手。

鄭知著沒敢下水,他跑回家找小叔,說要學遊泳,但到現在都沒學會。

鄭新亭接受著大哥跟嫂子審判似的目光,他知道,他該給出一個承諾。鄭新亭說,我會替他收著刀。陳潤珍說你看著辦,別叫他闖禍。

鄭新餘看了眼天,有下雨的前兆。太陽突然之間收束,不再那麽刺目。風吹過來,使他感覺清涼了一些。鄭新餘搭了小弟的肩膀,說先回家吧。

還遊泳嗎?鄭新亭問他。遊,鄭新餘說。鄭知著不搭腔,他還是怕水,然後跟媽媽說今晚想吃魚頭豆腐湯。

從醫院出來,鄭新亭就騎著木蘭帶鄭知著去市場買魚,買豆腐。嫩豆腐買成了老豆腐,出鍋前又撇了兩顆蔥,鄭知著不高興了,說我不吃。

鄭新亭說那我重做,鄭新餘拍鄭知著的後腦勺,說你小子挑三揀四的,找罵呢!鄭知著哎喲一聲,嚷嚷腦袋疼,往陳潤珍身邊靠,告狀說爸爸打我。

陳潤珍瞪了鄭新餘一眼,把魚頭湯盛進保溫桶裏,說你先去給媽送飯。鄭新餘默默地不說話,隻是順從地接過保溫桶。他走到廚房裏,把小弟拉到一邊,說你別慣著他,不行就打。

鄭新亭眨著眼睛,說我打得過他麽?鄭新餘抿一顆煙,憂愁地皺眉頭。鄭知著,他已經管不住了。

兄弟倆一起出門,騎木蘭上醫院。秦金玉醒了,鄭新亭把床搖起來,說媽今天燉了魚頭豆腐湯。秦金玉問他,你吃了沒?鄭新亭說吃了。鄭新餘投毛巾,給秦金玉擦臉。秦金玉瘦了不少,但還算精神。這幾天飯吃得不少,臉上竟泛起點紅光。

鄭新亭喂秦金玉吃飯,仔細地挑魚刺。秦金玉突然說想吃蓮蓬,鄭新亭應聲,說明天去菜場給您買。秦金玉說你別去菜場,上橋洞底下,那邊有個禿腦袋老頭,牽一條大黃狗,他家的蓮蓬新鮮,也不貴。

我知道了,鄭新亭說。他看見他哥懷裏揣著兩條煙出門,是去找醫生,托他多照顧點兒。

醫生正準備下班,白大褂掛在衣架上,抬頭看見鄭新餘。大個頭,高顴骨,看著凶,但臉上總是掛著笑。他關嚴實門,把卷著報紙的煙放在辦公桌上。醫生說你別客氣,於是又坐下。

鄭新餘問我媽最近情況咋樣,醫生翻病歷,一下子想不起來,病人太多,送禮的也不少。

紙翻得嘩啦響,32床,醫生露出微笑,說還不錯,至少沒往外擴散,說明化療還是有效果的。他想了想,又說,再住一個禮拜,可以先出院,回家養養,休息一陣再來做化療。

鄭新餘直說謝謝,麻煩您了。他握了醫生的手,軟乎乎,小小的。鄭新餘回病房,跟鄭新亭提起這事,說他們知識分子是不是都這樣,手摸上去跟棉花一樣。而後又感嘆,跟咱們乾活的果然不一樣。他跟鄭新亭說,小亭,要不你再去高複試試,大哥供得起你。

鄭新亭從抽屜裏找出一副紙牌,要陪秦金玉解悶兒。他回頭,跟他大哥說,我不是那塊料,考三次,一次比一次差,不考了。

爸在的時候叫我們好好念書,咱倆倒好,沒一個能上大學的,鄭新餘說著嘆氣。

秦金玉叫鄭新餘坐下,開罐頭讓他吃,說你爸不是那個意思。鄭新餘一愣,問他媽,那爸是啥意思?秦金玉說,能好好活著就算是出息,上了大學也不一定能活得好。她慈愛而自豪地看著兒子,說老大,你魚養得好,也是有出息。

老太太從前總羨慕人家的小孩,有考大學,念研究生出國深造的,有下海經商一夜賺幾十萬的,還有從政飛黃騰達的。可活到頭,生了一場大病,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死,秦金玉突然想通了。隻要能好好地活著,活著熬過每一次生命的陣痛,就算是能耐。

鄭新亭收到落榜通知的那天,鄭衛國跟他說過,誰都想考上大學,可名額就那麽幾個,有人考上了,就一定有人考不上。考不上是命,你儘力就行,爸不怪你。

鄭新餘吃橘子,笑著,說小亭你跟大哥養魚算了。鄭新亭沒說話,隻是沉默地想,他突然愣了神,直到大哥叫他。

想什麽呢,鄭新餘說。鄭新亭抬頭,看到天黑了,外麵下起雨來。他說,大哥,我們今天遊不了泳了。大哥說,雨不大,能遊,隻要你想遊。鄭新亭想了想說,可往哪兒遊呢?鄭新餘說,你自己決定,想往哪兒遊就往哪兒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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