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琰被甄家小姐們纏住問東問西,問了很久。直到甄家小姐回去,她才抽出空來,回內堂偷看一下進展。
蔡邕和李素,也已經被甄府的管事殷勤勸酒、飽餐了山珍海味、膏粱鮮腴。
蔡邕年事已高,體力不濟,多喝了幾杯就被甄家的仆人服侍去屋裡睡下了。
隻有李素一個人箕踞坐在案邊、對著殘羹若有所思。還拿著一根銀箸,輕輕敲著麵前的錯金銅爵,叮咚有聲,頗有後來所謂“魏晉風流”的名士儀態。
漢朝的名士,還是很講究禮節的,衣服左衽右衽必須分清楚。披發左衽那是蠻夷,所以哪怕是坐在那兒,也不會把外袍敞開,除非直接脫掉。
李素喝得稍稍有點微醺,不但把外袍敞開了,而且坐姿也是箕踞,金刀大馬很是囂張、連頭發都解掉了。一條腿豎著,胳膊肘橫在膝蓋上,用漢朝人的審美,著實有些狂浪不羈。
蔡琰見李素這幅儀態,微微有些驚嚇,下意識以袖掩口,這才碎步靠近。
“師妹,你們吃過了沒?這邊還有一席,是額外備著的,沒人動過,沒吃飽就再吃點吧——甄家小姐們要守孝,跟她們同席,怕是沒有酒肉吧。”李素顯得比前兩天稍稍熱心了些,指著對麵一張食案,示意蔡琰不要客氣。
這句話讓蔡琰稍稍緩解了緊張,微微一笑,走到那張案前、禮貌端正地跪坐下來。如今是九月底,竹席上還墊了軟軟的絲綿內襯坐墊,所以跪坐也不會讓膝蓋疼。
“看來師兄酒後,倒是沒平素治學論道時那麼嚴肅了,一會兒趁機請教他幾個刁難的問題,應該也不至於罵我。”
蔡琰小口小口吃著醪糟與紫芽薑蒸的鬆江鱸魚,心中如是想到。
漢代所謂鬆江鱸魚並非鬆江特產,而是洄遊的海鱸魚的彆稱,故而稍微內陸一些的河流也能撈到,但依然珍貴異常。
蔡琰心細,知道自己年少不能多喝酒,就吃醪糟蒸魚,算是陪喝了師兄高升的賀喜酒。
吃過鱸魚,蔡琰試探著問:“看師兄逸興遄飛,莫非還在思索著述之事?”
李素聞言,停下手中銀箸:“師妹也對這些感興趣?”
跟蔡邕當麵合作了兩天,李素也知道蔡琰有些好奇,但他始終沒當回事,不認為這種小姑娘懂政治哲學的大道理,所以也沒跟蔡琰多嗶嗶。
如今趁著酒意,才略微有雅興陪小孩子耍耍。
蔡琰見他果然親切了些,壯著膽子問:“父親和你這兩日寫的草稿,我也看了,正好有個問題向師兄請教。”
李素不由樂了:“但說無妨。”
蔡琰想了想,先鋪墊了一句:“殿興有福之論,核心在於‘使天下免於戰亂是至德,使天下重新陷入戰亂是至失德’,所以推出首亂天下者害得百姓陷於水火、必遭天譴,哪怕他推翻的前朝也失德,也輪不到他得天下。
這前半部分,三百年前丞相公孫弘就已經從《春秋公羊傳》中推導出來了,而後半部分,則是你通過對公孫弘的結論逆推而得,是也不是?”
李素點點頭:“你讀書倒也夠快,而且一下就抓住了要害,難得——但你的問題呢?”
一個小姑娘,看兩天彆人的稿子,能理解,也算是智商不錯了。
蔡琰受到鼓勵,更加信心大增:“條件沒錯就好,那我繼續往下推算。如果我預料不差的話,師兄著此書的目的,是為了將來滅張舉之前,先昭告天下、使天下人明白張舉敗亡乃是遭了天譴。
可是,張舉已經不是‘首倡’亂天下的了,三年前,不就已經有張角亂天下了嗎?張舉隻能算第二個甚至第三個,首倡的天譴也輪不到他啊。
所以這殿興有福之論,對於天下還沒有反賊時,防止第一個反賊的出現,或許效果很好,讓不臣者人人不敢為天下先。但一旦第一個已經忍不住跳出來,後麵的跟隨者豈不就徹底放開了膽子肆無忌憚了?反正他們覺得天譴已經被第一個反賊給應驗了。”
李素聽了,整個人精神一振。
天地良心,自從穿越以來,他已經好久沒體會到這種跟人正兒八經辯論時的興奮了。
之前哪怕是跟蔡邕討論,蔡邕還是比較講體麵的,喜歡從經義出手,走“歸納法”的思路,跟李素細細歸納論調語句。
沒想到還是蔡琰這小姑娘,學問倒不怎麼好,但“精神病人思路廣,腦殘兒童歡樂多”,也不管李素是怎麼推導的,就直接假設李素已經對了、用用看,看使用中會遇到什麼問題。
相比之下,蔡邕就象是程序員思維,喜歡跟你講代碼原理。
而蔡琰更像測試員的思維,我也不懂代碼,就拿你的程序跑跑看,各種條件花式跑,跑出BUG為止。
“問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