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會(1 / 2)







紅芳園中,日頭漸漸升起。

金色日光從遠處漫渡過來,宛如細碎金礫,細細一層灑滿藥園。一大片緋色花簇被日色照得泛出薄霧,瑰豔動人。

何秀坐在藥園邊上的青石上,呆呆看著在花叢中采摘藥材的人。

一大片濃重豔色下,女子黯淡的深褐麻衣像藥園中那些埋在地下的泥土,沉悶、泥濘、毫不起眼,而她眉眼澄淨,彎腰摘下一朵朵豔色的花時,神情專注,動作嫻熟,仿佛這樣的事情已做過千百遍。

何秀隻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紅芳絮有毒。

這花豔麗風情如美人,花如其名,枝葉上生長無數粉色細絮,有風吹過時,粉絮鋪天蓋地如層絲霧,牢牢將人包裹。

然後從鼻尖飛進去,順著咽喉進入體內,日積月累,毒素蔓延。

單單是這樣也就罷了,紅芳絮的花香也有毒,聞起來馥鬱芬芳的香氣會使人渾身無力,在這裡呆得久了,行動會逐漸遲緩,漸漸的口鼻流血,若不及時退出歇息,或許會不省人事。

何秀便是如此,進入紅芳絮約莫半個時辰便覺天旋地轉,所以立刻退到藥園邊上。她以為剛來藥園的陸曈亦是如此,然而已過去一個時辰了,陸曈神色如常,穿梭於整個藥園之中,將成熟的紅芳絮挑選摘上木車。

何秀有些茫然。

陸曈摘得很快,比在藥園呆了三年的何秀快得多,她摘得也很乾淨,沒有浪費枝葉。那些玫粉色的花絮因風淡淡吹了一層在她衣裙上,如在粗布上繡出的濃濃淡淡花,把她眉眼描摹得愈發清晰。

她甚至都沒戴麵巾。

一個沒戴麵巾的人,卻根本不受紅芳園中花絮與香氣的影響,行動自如,莫非……何秀心想,這位陸醫士沒有嗅覺麼

可紅芳絮的毒性,難道隻要失去嗅覺就能失效

何秀也不明白,她離開醫官院太久,每日都是采摘清洗同樣的藥材,什麼醫經藥理,早已拋之腦後。

正想著,耳邊響起木車車輪碾過泥地的傾軋聲,何秀抬頭一看,陸曈正把木車往藥園邊上拉。

木車大半邊已經被新鮮的紅芳絮堆滿,疊成一座小山高,何秀看得瞠目結舌,一時有些結巴:你……你……

我看過冊子,陸曈道:足夠今日采摘量。

何秀有些不知所措。

如這樣的采摘量,放在平日,她要從早做到晚才能完成。縱然她們現在有兩個人,可其實這些都是陸曈一人采摘。

陸曈甚至都沒有休息過。

陸曈把木車上原本放著的一大張布展開鋪在采摘下的紅芳絮上,以免花絮飛舞,也遮蓋了那些花香。

何秀囁嚅了一下,小聲問:你要不要歇一會兒見陸曈望過來,她又趕緊解釋:以往我都是傍晚才做完,回去得太早,醫監會吩咐彆的活兒給你……

南藥房總是如此,人在這裡不是人,是牲口,是拉磨的驢,活著就行。

陸曈想了想,回身走到藥園前,找了塊石頭坐下,道:歇歇吧。

何秀鬆了口氣,又想起什麼,從隨身包袱裡掏出塊乾餅遞給陸曈。

陸曈接過來。

來藥園前咱們吃過東西,往日我都是晚上乾完活回去吃。一日長,吃兩頓會餓,所以帶了些乾餅。何秀解釋。

陸曈點頭,咬了一口,餅不大,隻有手掌大小,粗糲發澀,難以下咽,裡頭有股奇怪的苦味。

陸曈怔住:你放了草藥

何秀眼睛一亮:你吃出來了

她有些高興:我在裡頭放了解毒藥草,南藥房中有時整理藥材會剩下一些殘枝碎葉,我把能用的挑出來,借了廚房自己做了餅子。紅芳絮有毒,藥餅吃了雖不能解毒,卻能緩解些毒性。她又從包囊裡掏出一個,小心翼翼咬下一口,仿佛在品嘗珍饈,又望著陸曈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不怎麼好吃,但對身體有益,陸醫士多吃點。

陸曈低頭看著手裡的藥餅。

唇間殘存著藥草的苦味,或許因為何秀舍不得那些殘碎的草葉,有的甚至未完全搗碎,但那大概隻是些並不怎麼珍貴的、甚至有些次等草藥,藥性已經微乎其微,想要用它解毒,無異癡人說夢。

事實上,大概能緩解毒性也做不到,不過自欺欺人的安慰。

陸曈側頭,何秀吃得很小心,一點餅渣掉在衣裳上,被她小心撚起送入口中,仿佛世間難得美味。

因為吃東西,那張粗糙的麵巾便揭了下來,她年紀應當不算小,瞧上去三十五六,五官枯槁蠟黃似張陳舊黃紙,而她眼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斑點則在那張黃紙上添了不少風霜勞碌。

見陸曈盯著自己,何秀有些不自在:怎麼了

陸曈問:你臉上的斑點,是紅芳絮導致的嗎

何秀一愣,下意識背過身,不想讓陸曈看清自己的臉,但很快,她又意識到這樣似乎掩耳盜鈴,過了一會兒,慢慢回轉臉來,低低嗯了一聲。

紅芳絮有毒,毒香聞久了不僅有性命之憂,還會毀容。她小聲道:南藥房的醫士們沒人想來這裡。我是因為……

她是因為沒有銀子,姿容也平庸,更沒有背景相熟的人幫忙說話,於是整整幾年,紅芳絮的采摘都由她完成。

陸曈是第二個。

思及此,何秀也有些好奇,陸曈在藥園采摘時似乎不受那些花香影響,她問:平日采摘紅芳絮,就算佩戴麵巾也會中毒,為何陸醫士你安然無恙呢還有句話何秀沒說,陸曈采摘那些紅芳絮的模樣,看起來很嫻熟。

陸曈道:我幼時曾見過這種花,服過解藥,或許因為如此,此花花香於我無害。

何秀驚訝:原來如此!又羨慕開口,真好。

沒人願意無緣無故毀容中毒,命不久矣,陸曈生得美麗,那張無暇的臉若是也生出密密麻麻的斑紋,實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陸曈垂下眼,默默咬了一口手中粗糲的乾餅。

她當然見過紅芳絮,隻是那時候紅芳絮不叫紅芳絮,叫惡香果。

芸娘費心弄來惡香果的種子,要她在屋後的田園中栽種,隻為做出一味香料的藥材。她每日精心侍弄,那時候落梅峰的紅芳絮比眼下這裡要茂盛十倍,豔豔的像片晚霞。

她在那裡,栽種培育著它們,又將它們一一采下。

尋常毒藥影響不了她的身體,園中惡香於她而言隻是尋常花香,那些醜陋斑紋不會出現在她臉上,她也不會像何秀一樣呆久了就會頭暈眼花。

陸曈問:你何時來的南藥房,不能離開這裡嗎

像是沒料到陸曈會問這麼個問題,何秀愣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回答:我是三年前來的這裡,離開……進了南藥房的醫士,從來沒有離開過的。

陸曈微微一怔。

何秀麵露苦澀。

南藥房平日不收人,何秀低著頭道:隻有人死了,醫士不夠就會讓人頂補。一般都是醫官院中犯錯被冷落的醫官。我在醫官院中很尋常,當時南藥房人手不夠,就讓我頂補上了。

進了南藥房的醫士,也沒有離開的道理。我到這裡三年,沒有一位醫士從這裡出去過,除非死了。何秀看向陸曈:她們說你是新進醫官使,可是南藥房中近來並未死人,醫士是夠的,新進醫官使來這裡……陸醫士,你是犯下什麼錯、或是得罪什麼人了嗎

何秀問得小心,陸曈沒有回答。

在旁人眼裡,新進醫官使被發配南藥房,得罪了人似乎是顯而易見的事,就算她不說,其他醫士也猜得到。

何秀歎了口氣,沒有繼續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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