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說話人那頭看去,說話的人叫常進,一個看起來很是平庸的中年男人,見他看來,忙低下頭,躲閃著目光,很有些畏懼模樣。
又一個不知死活的賤民。
他還未開口,一邊的金顯榮也輕咳一聲,小聲道:……確實,按說此舉應屬意外,我看陸醫官也受傷不輕,若非情急,應當也不會衝動下手。
金顯榮偷偷看了一眼陸曈。
他實在不想趟這趟渾水。好容易與戚玉台親近幾分,就要因這幾句話打回原形。
偏偏陸曈掌握著他的子孫後脈。
他的疾病如今正有好轉,房術也大有進益,還巴望著陸曈日後能讓自己再進一層樓,要是陸曈真一命嗚呼,他日後就算討好了太師府,坐到高位,也不過是高處不寂寥。
思來想去,下半身還是比下半生更重要。
他這一出口,戚玉台臉色變幾變。
紀珣、常進、金顯榮……
一個個的,竟都來為陸曈說話。
他原以為陸曈隻是個平平無奇的醫女,不過是憑借幾分姿色勾引了裴雲暎,才讓華楹傷心。但現在看來,她比他想象得要厲害的多。
才會引得這麼多人冒著得罪太師府的風險也要為她開口。
尤其是紀珣。
她到底用什麼迷惑了紀珣
四周一片安靜,突然間,女子平靜的聲音響起。
《梁朝律》中言明:諸畜產及噬犬有觗蹋齧人,而標識羈絆不如法,若狂犬不殺者,笞四十;以故殺傷人者,以過失論。若故放令殺傷人者,減鬥殺傷一等。
話出突然,周圍人都朝她看來。
陸曈道:戚公子畜養狂犬殺傷人,當以過失論責。而我鬥殺惡犬,按《梁朝律》並無過錯,不應問責。
她看向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那位太子,宛如最後孤注一擲,目色灰敗而冷漠。
請殿下裁奪。
元貞神色動了動。
視線在眾人身上逡巡一番,太子已看透了戚玉台這出蹩腳戲碼。若是從前,他順著戚玉台的話也無可厚非。
偏偏今日紀珣在場。
朝中暗流,紀家雖不站隊,卻並非無足輕重之小人物。加之今日林中遇刺,他本就興致不高,再看戚玉台這般給自己添麻煩之舉,便覺出幾分不耐。
紀醫官言之有理。
元貞開口:雖然陸醫官殺犬,但獵犬傷人在先,情有可原,倒不至於重罰。他看著戚玉台,語氣隱含警告:不如各退一步。
這是在暗示戚玉台不可糾纏。
戚玉台心中一沉。
元貞這番話已沒有轉圜餘地,至少今日,他不可能如願以償。
這麼多人一齊保下了陸曈。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濃厚,不知為何,前額竟隱隱作痛,一股無名之火罩上心頭,宛如回到渴食寒食散的一刻。焦躁的、狂暴的、想要摧毀一切活物。
努力按下心中不甘,再看一眼地上擒虎屍體,戚玉台再次拱手:殿下發話,玉台不敢不從。其實玉台也不想為難陸醫官,隻是……
他話鋒一轉,已換了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擒虎自幼時便陪伴我身側,善解人意、赤膽忠肝,如今淒慘死去……
眾人順著他目光看去。
灰犬淒慘死狀令人膽寒。
玉台請陸醫官對擒虎嗑三個頭,此事就算了。
陸曈猛地一頓。
戚玉台轉過頭,仿佛很退讓似的望著她。
他知道這樣不對,他知道這樣已有損他過去人前形象,就算回到府邸,父親也一定會責罰。
但這女人的眼睛讓人不舒服,他根本克製不了自己的衝動。
想要摧毀對方的衝動。
反正這裡都是自己人,權貴間總是互相兜底,今日發生之事,未必會傳到外頭,就算傳出去,多得是自己人作證。
對方越是清高自傲,他就越是想要折辱。
陸曈握緊雙拳,盯著戚玉台,心中騰地升起一股滔天怒意。
下跪、磕頭、給一條狗。
而在一刻鐘前,這條狗將她咬得遍體鱗傷,險些斷氣,如今被害者卻要給凶手磕頭。
這真是天下間最荒謬的事。
元貞點頭:也好。
一語落地。
陸曈忍不住想要拒絕,被林丹青暗暗拉了一下袖子,對上她擔憂的眼神。
她對陸曈輕輕搖了搖頭。
陸曈咬緊了唇。
她明白林丹青什麼意思。
如她們這樣的醫官,無論是平日給官員行診,還是將來入宮給貴人行診,尊嚴總是不值錢的那個。
他們要跪無數人,要對無數人低頭,比起性命,尊嚴算得什麼
不值一提。
常進似怕她犯倔,隻盼著儘快息事寧人,催促道:陸醫官,還愣著做什麼
陸醫官,金顯榮也幫腔:這要多謝玉台心軟。
多謝。
陸曈隻覺可笑。
她抬眼,戚玉台站在灰犬身邊,目光隱有得意,似乎已察覺到她對下跪磕頭這件事是多麼屈辱,是以越發來了興致,想要看她痛苦模樣。
被灰犬咬傷的裂痕似乎在這時候才開始慢慢顯出疼,陸曈恨得咬牙。
林丹青說的沒錯,對他們來說,尊嚴不值一提,將來跪的人還很多。
可眼前這人是誰
是戚玉台!
是這個人,害死了陸柔,是這個人,害陸謙淪為階下囚被棄屍荒野,父親葬身水底,母親屍骨無存,陸家那把湮沒一切的大火,全都是拜他所賜!
她怎麼能跪
她怎麼能向這仇人下跪!
心中恨到極致,眼睛裡像是也要滴出血來。陸曈抬眼,認認真真看過四麵人群,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希望有人站出來,將她解救,讓她免於遭受這可悲可笑、可憐可歎的屈辱。
她看過每一個人。
常進對著她微微搖頭,太子高坐馬背已有些不耐,金顯榮瘋狂對她示意讓她見好就收,還有二皇子、四皇子,許多她不認識的顯貴近臣……還有紀珣。
紀珣望著她,麵露不忍,卻沒有開口。陸曈知道,他剛才已經為她說過話,以免她性命之憂,這已是仁至義儘。
他不能再多說了,他背後還有紀家,不可將紀家也拉進這趟渾水中來。
風靜靜吹過密林,四周風聲靜謐。
陸曈看著看著,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會有人。
在過去那些年裡,在落梅峰,痛苦難當時,她曾無數次的呼喚過家人的名字,她想著要是爹娘在就好了,陸謙在就好了,陸柔在就好了,但她知道他們不會來。
就如此刻。
沒有人會來救她。
平人受罪,平人道歉,在權貴眼裡天經地義,已是十分開恩。
林丹青攙扶著她,慢慢站起身來。
渾身上下都是獵狗撕咬的傷口,一動就是傷口撕裂地疼,她麵無表情,一步步走到樹下灰犬的屍體前。
戚玉台望著她,佯作悲戚的眼裡滿是惡意。
陸曈的視線落在地上獵犬的屍體上。
狗屍一片狼藉,血肉模糊令人作嘔,唯有脖子上那隻金光閃閃的項圈依舊燦爛,彰示著主人顯赫的身份。
耳邊忽然浮響起上山前林丹青對她說過的話來。
你看它脖子上戴的那個金項圈,我都沒戴過成色那般足的,這世道真是人不如狗呐。
人不如狗。
四麵都是權貴,四麵都是高門,唯有她布衣小民、低賤平凡。就連地上的那隻狗,在那些人眼中,也比她高貴一籌。
陸曈捏緊拳,咬緊牙關。
雙腿膝下仿佛生了刺,每往下彎一厘,心中就越痛一分。
沉苛荒謬的世情落在背上,似座無法抗拒的大山,帶著她一點點、一點點矮下身去。
無可避免。
無力掙脫。
就在雙膝即將落在地麵時,身後突然響起一陣突兀的馬蹄響,一同傳來的,還有人冷漠的聲音。
彆跪。
陸曈一怔。
緊接著,有人翻身下馬,一隻胳膊從她身後伸來,牢牢托住她即將彎下的脊梁。
她猝然回頭。
青年當是從外頭一路疾馳趕來,衣袍微皺,扶著她的手臂卻很有力,將她扶好站起,讓她倚靠在他身上。
裴殿帥
短暫的驚訝後,戚玉台把臉一沉,你這是做什麼
裴雲暎護在陸曈身前,麵上仍是笑著,笑著笑著,臉色漸漸冷下來,把那雙含情的眼也勾出一抹煞氣。
他開口,語氣輕蔑。
我說,人怎麼能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