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天前,小木屋裏。

“……你是說,西亞可能有問題?”

坐在床上休憩的泊湮皺起了眉頭,

“我其實能感覺到西亞很不對勁,就算是在黑葉城,這樣傻乎乎的老好人也幾乎不可能會出現,大部分早就死了。”

“我感受到了違和感。我在和他談話的時候,有近距離的觀察過他。”焰白瞥了眼門外,在感知到西亞確實不在屋內後,才壓低了聲音道:

“西亞可能並不是活著的人。”

他注意到了對方手上的傷口。身為木匠,偶爾因為刀子劃傷手指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那傷口卻是乾涸的,甚至連血都沒有流出來。最重要的是,西亞他……感知不到疼痛。

這些細微的地方都被焰白收進眼底,可他卻並未輕舉妄動。

“不是活人?你的意思是,你懷疑他其實是被操縱的傀儡?”泊湮沉默了,

“如果是這樣,那麽我們現在非常危險……你為什麽還選擇留在這裏?”

“倘若對方的夜梟操縱的人,那我們或許還能談判……如果對方是失樂園的人,那麽逃離的下場,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焰白雙手支撐著下巴,輕聲道,

“想要活下來,我們需要先耐心等待。”

“以及……這一次,我依舊希望你能一如既往的信任我,泊湮。”

……

當焰白再次睜開雙眼,四周的一切也逐漸發生了變化。

昏暗無度的實驗室逐漸褪去,冰冷的寒意侵襲而來,他赤/裸著腳站立在雪地裏,感受著宛若刀割般的風,心中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他成功了。

在那短短幾秒的時間裏,他成功地將死雨拖入了書中的世界,也為自己贏得了一絲喘息的機會。

焰白看向了自己的雙手,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的身上居然穿著一身破舊的鬥篷,而他的四周也都是一些和他極為相似的人。

風呼啦啦的吹著,人們交流的聲音於耳畔徘徊,這時候焰白才發現,自己似乎正處於一群人之中,而這些人們衣衫襤褸,瘦如枯骨,幾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他們和自己一樣穿著襤褸的廉價衣物,有人似乎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也很快目光呆滯地轉了回去。

他們好像全都死掉了一樣,除了那夾雜在風雪中淺淺的喘息聲,才讓人勉強意識到他們還活著。

風從他的耳畔吹拂而過,將他的金發吹得散了開來。他眯起眼睛,感受著那冰冷的雪落在自己的臉頰上,好像這一刻他活了過來。

“這是很多年前的黑葉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熟悉的聲音讓焰白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很快,那雙墨綠色瞳孔就映入了他的眼中。

風雪中,那黑色的發絲宛若細雨般融入了風裏。他的身形高挑修長,黑色風衣的下擺飛舞著,像是黑色蝴蝶的翅膀。

他就站在那裏,那張冰冷俊美的臉此刻卻比冰還要寒冷,卻宛若幽靈般若隱若現。

“是你?”

焰白心中一驚,他甚至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卻又意識到這樣的動作過於失禮——起碼那位自稱克蘇恩的人從未傷害過他。

於是他又走向前去,在對方饒有興致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拽了下對方的袖子。

是摸得到的。

也就是說,對方此刻是和自己一樣的狀態的,他也來到了這裏。

“你怎麽也在這裏?”焰白問道。

對方注意到自己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裏帶著笑意,似乎在鼓勵他更接近一點。

“我們之間簽訂了靈魂契約,這也是契約內容的一部分。”

男人抬起了自己的手,讓他看清楚手腕上的痕跡,果不其然,他的手腕也有一圈藤蔓的印記。

“這個印記隻有在簽訂靈魂契約之後才會生效嗎?”焰白好奇,

“如果契約結束了,它還會保留麽?”

“當然會消失。隻有在契約進行的過程中,手腕上的印記才會出現。”克蘇恩笑道,

“不過這也意味著我可以隨著你來到任何地方,這也是我提出的要求之一,不是嗎?”

印記代表著契約。

焰白很快想到了白燁手腕上的荊棘印記,如果按照克蘇恩的說法,那麽白燁很可能也和什麽人定下了契約,並且這個契約還在進行中。

可如果白燁和什麽人簽訂過契約,那為什麽係統不知道?而且他對此也一無所知?

焰白的脊背莫名一陣冰涼。

難道有什麽人在係統都不知道的地方窺視著他麽?又或者……契約的內容之一是讓他忘記什麽?

如果從這樣的角度來看,那確實細思極恐。

“你的頭發上掉了雪。”

不等焰白反應過來,一隻纖長的手輕輕地拂去了他的發尾。那人的動作極為溫柔,和以往的壓迫感不同,他垂著眸子,好像在觸摸著非常珍貴的存在一般。

焰白總感覺有些不自在,但是他又莫名其妙地覺得,對方這樣做或許並沒有什麽問題。

“該走了,這裏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男人放下了觸碰他發梢的手,轉而對他做了個挽手的動作,眸子裏沉澱著深意,

“要和我一起去看看麽?死雨和西亞……我知道他們在哪裏。”

“或許,比起他們,還有更有意思的東西可以看看呢。”

“更有意思的存在?”

焰白總覺得這句話有深意,但是看著對方伸出的手,還是猶豫了一下。

“如果你不牽住我的手,那麽我無法帶你去其他的地方。”男人勾起唇角,

“又不會吃了你,那麽緊張乾什麽?”

“沒有,我隻是在想一些東西。”焰白沉默了一會,還是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男人的手很冰,就好像在冰水裏浸泡了很久一樣。所以當他觸碰到對方的皮膚時,他手背上的溫度幾乎立刻就被奪走了。

焰白的指尖輕輕地顫動了一下,沉默半晌,卻忽然開了口:

“說起來,我可以不叫你克蘇恩,而是叫你泊湮嗎?”

他明顯感覺到指間的手一僵。

“為什麽?不喜歡我的名字?”男人眯起眼睛。

“不,因為我感覺,你好像不是很喜歡克蘇恩這個名字。”焰白道,

“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麽你不喜歡,還要我這樣稱呼你呢?”

對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焰白對此也不意外,他就沒想過對方會回答自己的問題,況且這個問題確實敏感,多少有點冒犯了。

“如果你想叫我泊湮,那也可以。”然而長久之後,對方還是給了他答複。

“真的可以嗎!”焰白眼睛亮了。

“可以……你為什麽要糾結這個?”

“沒有,我隻是感覺這樣你會很開心。”

也許是直覺的感應,焰白總覺得對方嘴角的笑帶著幾分真實,於是膽子也大了起來。

反正契約在手,對方也不能拿自己怎麽樣不是!

“是啊,我很開心。”他微笑著轉過頭來,看向他,

“如果你能對我更親近點,不要那麽防備,可能我就更開心了。”

焰白:“……!?”

所以他這算是被調戲了嗎?不對,這明明是試探吧!

然而不等焰白再回答,他忽然感受到腳下的空間開始移動,而他四周的場景也跟隨著他們的動作發生了變化,漸漸地從室外變成了室內。

一張黑色的幕布出現在了他的麵前,那布實在是過於大了,紅色的【殺】字極為淩厲地寫在上麵,像是用刀子刻著血寫出來的,帶著幾分殺氣。

那位年齡約莫在五六十歲左右,紮著高馬尾的老男人正站在幕布的前方,他負手拿刀,眸子裏像是含著最嚴寒的冰,居高臨下地望著倒在地上的孩子。

雖然一言不發,但是單單從他的目光中,焰白就能感受到厭惡和不屑,好像隻是看著某物,就已經汙穢了雙眼般。

“黑葉城的城主,黑鳴。”泊湮道,

“你可能沒見過他,他的刀法一流,就算是白染對上他,恐怕也有幾分吃力。”

“哦對,他手上的刀就叫死雨。那個被撿來的孩子就是被取了刀的名字。”

“這樣……說起來,我好像能夠感受到他們的情緒?”焰白摁了摁自己的胸口,倍感奇怪了起來。

“書本的力量可以鏈接你和另外一個人的內心。”泊湮道,

“所以你能感受到他的想法也很正常。”

“原來如此。”

焰白點了點頭,又順著泊湮的目光看了過去。

那跌倒在地上孩子留著棕色的短發,他的個子偏矮,很瘦弱些,卻渾身上下都是傷。白色的道服上沾染著血的痕跡,裸/露在外的皮膚青一塊紫一塊,還有留了疤的傷,看著就很駭人。

他驚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手摸索著地麵,似乎想要找自己的刀。見他這樣,黑鳴的眼神也愈加失望。

“西亞,我訓練了整整五年,可你甚至連刀都拿不穩。”黑鳴冷淡道,

“我甚至開始懷疑你是不是我的孩子了,如此廢物,生了你有什麽用?你能給我帶來什麽嗎?”

“對不起。”

西亞的喉嚨乾澀,他想要說些什麽,可話到了喉嚨附近,就變成極為苦痛的咳嗽。

血從他的唇角流了下來,滴落在地麵上。可黑鳴絲毫沒有憐憫,他隻是冰冷地看著他,好像在看一件物什。

“讓你去失樂園結交些貴族公子也做不到,讓你接手我的事情也做不到,刀也練不好,你不是廢物又是什麽?”

“我努力了……”西亞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委屈感。

“努力?這個世界上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努力。努力也改變不了你是個廢物的結局。”黑鳴冷笑著,他攥著手中的刀,看向了旁邊的另外一個孩子,

“死雨,今天給我好好訓練他,基礎功做不到三百遍就給我餓肚子。如果放水,那麽你也給我一起受訓。”

“是,我明白了。”

被稱呼為【死雨】的孩子留著乾練的黑色短發,表情平靜,湛藍色的瞳孔中沉澱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成熟。

黑鳴毫不留情地離開,從頭到尾,他甚至連一個正眼都沒有給西亞。那種冷淡的距離感幾乎要從他的語氣中溢出來了。

西亞抱著膝蓋,他盯著地麵上滴落的血跡,心臟跳得飛快,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從那裏迸射出來一樣。

呼吸,再呼氣,呼吸,再呼氣。

他維持著這個動作很多遍,眼中的眼淚卻隨著怨恨一並流淌了出來,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了地上。

他無聲哭了。

而死雨則跪坐在他的身邊,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西亞的手臂,開始為他包紮傷口。他做這樣的事情很熟練,好像他已經做了很多遍那樣。

“別難過,城主大人隻是因為看重你,所以才會對你這麽嚴格。”

在包紮的過程中,死雨輕聲地安慰著他,那雙湛藍色的眸子裏含著擔憂,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西亞。”

“別欺騙我了……死雨。”西亞嗚咽著,又閉上了雙眼,苦笑道,

“他的眼中從來就沒有我,或許對他而言,掌握了他全部刀法的你更厲害吧?”

這確實是實話。他也不止一次從父親的眼中看到對死雨的讚賞,也不止一次從父親的嘆息中感受到遺憾。

【為什麽死雨不是他的親生孩子】,他的父親大概在想這樣的事情吧?

成熟穩重,做事乾練,對父親尊重,又是天生的用刀天才,父親不喜歡才奇怪。

他是明白這一點的,可他從來不會嫉妒。他知道自己是個平庸的人,他向來有自知之明。而死雨卻一直對他很好,他沒有理由對死雨有任何意見。

死雨的眸子暗了暗,他沒有再說些什麽,而是低著頭細細的將每一處傷口全部處理乾淨,最後用藥膏貼上。

等到這一切都做完之後,他才收拾掉地麵上的垃圾,正襟危坐著,雙手搭在了對方的肩膀上,鄭重其事道:

“西亞,你看著我。”

他的話說的很慢,直到西亞終於停止了低頭落淚,抬起帶著淚痕的臉看向他的時候,死雨才繼續道:

“是你在一群流民中選擇了我,讓我脫離了痛苦流亡的日子,也是你和城主大人求情,才讓我跟著你一起學習刀術的。”

“如果沒有你,我就是一具隨處可見的屍體,所以,在我看來,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擦擦臉好嗎?你的眼睛都哭腫了,這樣可不好看,等會娜娜又要說你了。”

“我又不在乎娜娜怎麽樣……”西亞抽泣著,但還是接過了死雨手中的手帕,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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