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雪下的很大。
空氣中充斥著幾乎能將人殺死的寒冷,以及刀鋒一般的痛楚。
幾百年前,一場巨大的天災席卷了這個世界,寒冷成為眾所周知的災難,絕望在人間蔓延,仿佛這個世界永無安生。
太安靜了。
即便是災難席卷而來的時候,人們也是從最開始的痛苦和絕望到了後來的麻木,好像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在世界的一隅,一個小小的村落裏,那裏生活著一群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們。
他們也和普通人一樣,遭遇了嚴寒的危機,糧食無法種植,家畜全部死光,在這種嚴寒的天氣下,就連火種都無法延續。
“為什麽這個世界會迎來天災呢?”
孩子這詢問道。
“因為我們都是神的奴仆,是棋盤上被操縱的棋子,祂動一動手指,我們所有人都會陷入死亡的深淵。”老人回答道。
“神明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情?是因為我們做錯了什麽嗎?”孩子繼續問道。
“誰知道呢……”
是啊,誰知道呢。
未來的命運無法預言,更多的人們則自顧自地去信陽自己捏造出來的神明,好像這樣內心就能稍微安定點。
“神明會原諒我們嗎?”孩子問。
“不知道呢……或許我們什麽都沒有做錯,但是神明隻是想譴責於我們,僅此而已。”
火爐旁,原本健碩的老人漸漸地形容枯槁,在這種極端的末日天氣下,老年人很難存活下來。
可村民們卻早就習以為常了。或者說——在這種天氣下,他們不覺得自己還能活多久。
食物會吃完,很快,所有人都會陷入絕境。
可祂隻覺得無趣。
無論是在哪一個角落,這個世界的醜陋都從未變化過。人與人之間相互殘殺,為了一丁點食物反目成仇,亦或是變成一具毫無呼吸的屍體……
無數的悲劇在這個世界上重演,可再怎麽精彩的場景,上演的多了,也會變得麻木不仁。
祂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冷淡疏遠的。祂不屑於與人接觸,卻又孤寂地漂流在這個世界上,無法離開。
祂厭惡著這個世界,內心被焦躁和憤恨填滿。
可在那茫茫大雪之中,祂卻看到了一個身形。
那還是個孩子,他看上去瘦弱,仿佛能輕易被風折斷。雪白的銀發融入了這片風雪之中,像是從雪中幻化出來的人。
可當他抬起頭的時候,那雙澄澈安靜的雙眼,卻莫名讓祂的內心微微一動。
“親愛的神明啊……”
孩子在一座殘破的神像前跪了下來,他閉上了雙眼,低聲祈禱著,
“這場天災究竟什麽時候會過去,而我們又該怎樣得到救贖呢?”
……救贖?
祂不耐煩地挑起每天,卻覺得無趣。
救贖,救贖……
祂給了世間無數的幸福,給了他們和平,安寧,給了他們想要的一切,可人們是怎麽報答祂的呢?
他們燒毀了城池,拿起兵器搶奪資源,用肮臟的血汙染了他的麵孔。
祂隻覺得了無趣味。
如果說天災帶來的苦痛和人為的苦痛並沒有什麽特別大的區別,那麽祂降下天災,和人禍又有什麽區別呢?
反正這也是祂的世界,祂的彈指間,世界也會隨他而變化。
祂就是至高無上的造物主。
不過……眼下,他卻忽然有了點別樣的興趣。
跪在雪地裏的孩子渾身上下都在發抖,他看起來像是隻蜷縮在雪堆裏的貓,麵色幾乎發青,隻要時間稍微再長一些,他就要失去自己的意識了。
但是他依舊堅持不懈地跪在雪地裏,好像認為隻要這樣堅持下去,就能夠感動所謂的神明。
真可笑。
祂自然沒有被感動,但是祂卻起了些興然。
長久以來,祂所看到的隻有人們的自我毀滅,祂所給予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
那麽……倘若讓人們自己去創造存在呢?
這倒是一個可能性。
祂撩開帷幕的一側,那孩子幾乎要凍僵在原地,可他依舊保持著跪坐的姿勢,麵色呆滯,似乎已經失去對溫度的感知了。
但是他還活著。
隻要活著,祂就能救他。
黑色的衣角緩慢地覆蓋在了孩子的身上,那孩子愣了一下,卻發覺身上的溫度正在慢慢的回來。
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好像有一股暖流在他的身上緩慢地流淌著,讓他的四肢漸漸地恢複了溫度。
孩子瞪大了眼睛。
在這片雪山上根本不可能會有人類生存,也就是說……神明回應他了!?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
孩子激動地站起身,他仰起頭,看向了殘破的神像,語氣激動道:
“您回應了我嗎!!”
[當然。]
望著孩子星星般的眼睛,祂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這種時候,神明總是格外憐憫的。
[你想要什麽,我的孩子?]
“我……我想要天災消失!我希望大家都能過上很好的日子!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
孩子一連串地說出了相當多的話,險些咬到舌頭。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發音準確地將自己的每個要求都說的清清楚楚的。
[你很貪心呢。]祂輕笑道,[那麽,你能得到這些,你又能付出什麽呢?]
[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人們在得道免費的饋贈隻會感到貪得無厭,如果你什麽都無法奉獻,那麽我又為什麽要幫助你?]
“我……”
孩子愣住了。
[不如這樣……]
祂的語氣惡劣了起來,那空靈的聲音中,卻帶了些引誘的意味,
[你隻需要讓村民們選出一人,奉獻出他的靈魂和身體,如此一來,我就告訴你解決天災的辦法,如何?]
這也是一種深刻的教訓。
人類這樣的族群,如果讓他們太輕鬆就獲得了啟示,他們就不會珍惜。
但是,如果要求變得嚴苛了很多,他們的態度就會截然不同。
“一定要奉獻一個人嗎?”孩子愣住了。
[是的,所以快點下山去找吧,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可沒有那麽多的耐心。]神明擺擺手。
“……”
孩子沉默了。
這很正常,恐怕他又在做良心的抵抗吧?
很正常,古往今來,這樣的人太多太多,有的人會選擇放棄,但更多的人會選擇獻祭,畢竟在這世界上,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了。
祂並無善惡之星,因此……他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不過是人性而已。
人總是會為了得到自己的利益,而去奉獻更多,不是嗎?
“那,我可以奉獻自己的生命嗎?”
就在這時候,孩子小心翼翼的聲音從祂的耳畔響起。
祂微微一愣,然而當他再次看向孩子的時候,卻發現,孩子的雙眸依舊平靜。
他做出這個決定,並沒有讓他的內心有太多波瀾。
[你?]
神明皺起了每天,
[你可要想好了,如果你要消除這天災……你可是再也回不來了。]
“沒事啊。”孩子笑了笑,
“我剛剛在想,我要是死了,會不會有人難過或者傷心之類的……不過我的奶奶已經去世了,村民都很關心我,可以的話,能讓我在獻祭之前,去和他們道個別嗎?”
他分明還隻是個孩子。
祂沉默地看著這個孩子,內心的情緒卻莫名起了些許波瀾。
是有的啊……
那樣大公無私的人,他曾經想象過,或許是無畏的戰士,或許是率領軍隊的國王,又或者是遊歷的智士。
但是他從未想過,第一個像他展現這樣一麵的,居然是個孩子。
[嗬嗬……這可真是,有趣極了。]
祂笑了,內心卻浮現起了另外一種更為有意思的想法。
這漫長毫無邊際的時間沒有任何趣味性,他又何嘗不能在此泛起波瀾呢?
[那可真是抱歉,你的靈魂和身體太廉價了,不滿足我的要求呢。]
祂說著,語氣卻忽然一轉,繼續道:
[你必須付出更多的東西。]
[在遙遠的西邊,有一處被遺忘的祭壇,邪神即將在那裏蘇醒……你隻有帶領更多的人去殺了祂,你的世界才能獲得解脫。]
[我將賦予你不死之身,而當你的王國穩定,世界陷入歡樂之時,我就來取走你的性命,怎麽樣?]
孩子瞪大了眼睛,語氣中卻蠻是欣喜。
“我答應您!!謝謝您!!”
那閃爍著白色的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皮膚像是被火焰灼燒了一下,刺痛無比。
但也隻是一瞬間。
祂將重新回歸祂的王座,眺望著這一切。
比起靈魂,他更在乎的是,那孩子究竟能做到怎樣的地步?
他能夠給出讓祂滿意的答案麽?
……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對於神明而言,這不過是一朝一夕的時間,但是為了滿足祂的好奇心,祂自然做了更多的事情。
這世界上本就沒有邪神,那邪神當然也是祂假扮的。
這對於創世神而言沒有什麽難度,隻不過是多設置個虛無的神明而已,這種把戲祂玩過不止一次。
人類的史書,在神明的指尖不過轉瞬即逝。一場盛大的冒險就此展開,而那孩子自然也遭到了無數人的注意。
祂對插手人間的事情並不是很感興趣,但是祂對這個孩子很感興趣。
所以,祂一直都在注視著他。
他會在滄海桑田的變化中變心嗎?
他會在成長的過程中失去自我麽?
人在得權之後,往往會遺忘自己的本心,那麽……他也一樣嗎?
這真是一場有意思的博弈。
於是這一次,祂再次化為人形,來到了人間。祂第一次放下了居高臨下的姿態,以一種平等的目光去看待這個世界。
這種事情他乾過不止一次,但是這一次,他卻並未抱著輕蔑的態度,更多的則是純粹的好奇。
水麵中的鏡子倒映著他的模樣,黑色的長發之下,是一雙漂亮的墨綠色眸子,仿佛山間的妖精。
木頭製作而成的手杖於他的掌心浮現,黑發的男人凝視著前方,嘴角溢出了一抹笑意。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現在的孩子應該已經成長成了一位青年,而祂所下達的“神諭”之後,他應該已經前往邪神所在之處了。
這裏是他的必經之處。
黑發的青年眺望著一望無際的湖麵,微風拂過,隻餘下一池漣漪。
於祂的眼中,隻不過是過去了瞬息而已,但是對於那個人來說,應該是過了很久吧。
神明眺望著人群,那孩子和他想象中的一樣,有了神明的祝福,擁有了新的力量,得到了神的啟示,他很快得到了眾人的擁護,成為了前往討伐罪惡的勇士。
如果按照計劃走下去……那孩子大概很快就能在解決了天災問題後,被擁護為王吧?
這樣的結局倒也不錯。
神明並不討厭看到歡喜的結局,雖然這種時候很少,但是哪怕是瞬間,也能讓人會心一笑。
這大概也是這漫長枯燥的時間裏唯一的藉慰了吧。
風刮起了他的鬢發,露出了那張漂亮的不似人的臉。祂的雙目眺望向森林深處,很快看到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位白發的青年。
他的麵孔和年幼時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張稚嫩的臉已經變得成熟,原本那枯萎的像是乾枯的野草一般的發尾也長長了,用藤繩編織著,垂落在腰間。
可當他摘下兜帽的時候,那雙漂亮的紅色眸子卻宛若溫玉,不僅沒有戾氣,反而多了幾分溫和。
這倒是……很難得。
“王。”
站在他身邊的人跪了下來,語氣謙卑,
“您不要獨自一人來到這裏,這裏很危險。”
“沒事,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你先走吧,等會我會跟上的。”銀發青年笑笑,並沒有很在意。
在說這話的時候,風恰好拂過他的麵孔,他沉著雙眼,
“可是……”
“沒關係,相信我吧。而且我是不死之身,你們難道還不知道嗎?”
“好。”
雖然嘴上答應了,但是那人抬起頭的一瞬間,眼中卻閃過了一絲癲狂。
祂微微眯起眼睛。
他看遍世間萬物,對這樣的眼神卻很熟悉。
那些欲/望,貪婪,甚至是狂妄的占有欲……這樣的人,他是怎麽敢放在身邊的?
還是說,那孩子心中有自己的想法?
等到銀發青年終於支開了身邊的人,他也很快闊步向前走去。他似乎早就知道未來會發生的事情,所以當他走到湖邊,看到了那黑衣的男人,也隻是笑了笑,沒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你來了。”
祂欣賞地看向他,眼中浮現笑意。
“我之前接受過神的指引,祂告訴我,會有人在這裏等待我。”
銀發青年對他鞠了一躬,他抬起眸子時,眼中的情緒依舊不動如山。
“是的,我就是指引你的使者。”
熟悉的,那令人感到安謐的靈魂。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他對祂忠誠尊敬的心也依舊存在。
這就相當難得了。
“你很虔誠。”祂打量著對方,心中浮起了疑惑,
“怎麽做到的?”
“怎麽做到的?”銀發青年一愣,隨即莞爾,
“不,您應該問我,是怎麽才能做不到的。”
“哦?你是這樣想的嗎?”
“對,如果沒有神明的指引,我也不會被降下祝福,更不會成為萬眾矚目的勇士,或許我早就凍死在了雪山上,無人問津。”
青年的雙手緊緊握著他的手,目光中卻沉澱著從未有過的笑意,
“我很感謝祂……如果可以的話,我很希望能夠再見祂一麵。”
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沒有任何變化。
哪怕注視人間這麽久,祂也鮮少會看到這樣的人。
純粹的仿佛結晶的雪,卻又脆弱無比。
也隻有祂,才能將這枚細小的雪花封存。
“是麽?我會傳達你的心意的。”祂笑了下,
“那麽,你叫什麽名字?”
這麽久了,祂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因為沒有必要,因為沒有意義,任何人都會死去,最後被時間的洪流淹沒。
但是這一刻,祂卻忽然想這樣問了。
“我的名字?”青年愣了一下,隨即笑道,
“叫我白燁就可以了。”
白燁……
那枚小小的雪花,此刻卻像是融化在了心臟深處,微微刺痛了一下。
祂空虛無物的內心,似乎也在此刻,多了那麽點東西。
“那麽,尊敬的勇者,請繼續前行吧。”
祂抬起頭,輕輕道,
“當你獵殺邪神的那一刻,你就能看清楚你的未來了。”
“你想見到的人……你終究會見到的。”
“我真的能見到嗎?”對方愣了半晌,重複地問道。
“真的。”
至少現在,祂確確實實地在注視著他啊。
·
一切進行的比想象中的還要順利。
扮演邪神對於祂來說不是什麽難事,當鋒利的劍刺穿了邪神的靈魂,那棵碩大的樹很快失去了生命力,漸漸地枯萎。
血紅色的山脈褪去了原本駭人的模樣,又像是一塊蠕動的肉,讓人內心一陣寒澀、
結束了。
討伐邪神的事情在人們的口中代代相傳,嚴寒終於過去,空氣中浮現著歡快的氣息,孩子們在歡笑,大人門在呼喊,簇擁著王走向他的聖壇。
銀發的勇者步入了人群的視野之中,他攥著手中的刀——原本的長刀早已折斷,變成了一把短刀,紅色的血順著刀尖流淌而下,染紅了他的臉龐。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在微笑著,注視著人群。
“我們贏了。”
“我們打敗了天災,痛苦的時代要結束了。”
簡短的幾句話,篤定了如今的命運。
美好的結局總是伴隨著令人歡快的讚歌,冰雪消融,枯木逢生,一切都在向著美好的方向發展。
“王!!您是我們最為尊貴的王!!”
“請您指引我們!!走向最好的時代!!”
那高高舉起的手臂,仿佛比往日更為堅定。
而藏匿於人群的祂,則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這裏。
這不是屬於他的地方。
這也不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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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想要回家。
這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在祂還未曾是祂的時候,他就在想這樣的事情了。
原本所在的世界裏,他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很多時候,他多過著所謂的平凡的生活,每天都在為柴米油鹽而煩惱。
但是現在想來,好像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甚至陌生到仿佛在旁觀他人的事情。
他回不去了。
哪怕是這個世界的造物主,他也無法找到回去的路徑,他已經厭煩了這裏的景象,回家似乎成為了他唯一的執念,也成為了他最痛苦的希望。
可現在,有些事情似乎不一樣了。
就在白燁成為了王的那天,這個世界似乎出現了裂縫,也出現了與往常不同的地方。
這也讓祂毫無波瀾的內心,泛起了一絲波瀾。
啟示隻能預言他所在世界的事實,但是……有時候也能預示其他的存在。
【您需要祈福……為這個世界的隕落做好準備,世界與你息息相關,一旦你離開,世界也會隨之崩塌,一旦世界崩塌,您就會和世界一並死去】
【這是個死局】
【但是……即便是死局,也不存在絕對的無解】
如果這個世界的權限給了另外一個人,一切或許也會變得不一樣了。
這就是裂縫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