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示給出的提示不多,但是祂卻猜出了其中的含義。
簡單來說,想要離開這個世界,他就必須將神明的權能轉給另外一個人,但是這個人……明顯不是隨便選一個就能成的。
他們之間必須擁有者深厚的羈絆和感情,心意相通,而那位信徒,必然無比信仰著他的神明。
也隻有這樣,祂才能轉交祂的權能,徹底離開。
……簡單來說,就是要一位深愛著自己的信徒作為承接者嗎?
祂開始頭疼了起來。
祂不是沒有搞過教堂和信仰,可無論如何,那些信徒怎樣去信仰他,也無法產生裂縫。
也就是說……這不是普通的信仰,而更像是某種感情鏈接。
嘶……該不會是要那位信徒愛上祂才行吧?
祂被這樣突然出現的想法嚇了一跳。
祂好像,從未愛上過什麽人。
很多時候,他在人間的想法都是枯燥且無味的,而更多的時候,祂的內心都是一潭死水,毫無波瀾。
無論是穿越前還是穿越後,祂都沒有愛上過任何人。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是,要不要試試呢?
……
或許,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吧。
·
等到祂終於做出決定時,人間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王建立起了龐大的王國,原本不曾擁有的田地蔓延於重獲新生的土地上,一座座房子被建立了起來,生機勃勃,充滿希望。
因為祂的祝福,年輕的王依舊不老不死,他居住在一座高塔之上,時常用那雙溫和的紅色眸子眺望著世界,眼中沉澱著笑意。
他總是心情很好的樣子,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即便,祂的化身在他的麵前降臨,白燁有沒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你來了?”
他緩步走到了祂的身邊,透過那厚重黑暗的衣服,他看清了對方的那雙暗綠色的眼睛。
曾經在過去,他見過他。
“您好。”
祂乾巴巴地開口了,
“我是神明的眷屬,你做的很好,你完成了神明給予你的期望,祂會一直注視著你的……”
已經很久沒有和外人交流過的祂有點大舌頭。
也可能是因為這具身體被賦予了情感,他才有了更多的感觸吧。
在聽到對方的話時,王的雙手在身前疊交,那張蒼白的,沒有血色的麵孔上流露出溫和的笑意。
“嗯——所以,祂果然一直在注視著我麽?真開心呀。”
“所以,這位眷者先生,您來到這裏,又是為了乾什麽呢?”
乾什麽?
總不能說我是來和你談戀愛的吧……絕對會被趕出去的。
祂的臉抽了抽,但還是保持著鎮定,回答道:
“是這樣的,祂有一些小小的請求,需要人類幫忙完成。”
想要回去,不僅僅需要感情和信任,也需要龐大的法陣。
這也隻能由人類來完成。
“這法陣異常困難,而且極端隱秘,隻能由你我來完成,起碼得畫上很多年。”
頓了頓,黑發青年又看向了笑盈盈的王,不自在道:
“所以這段時間,我會留在你的身邊。”
“這是我的榮幸。”王微微欠身,繼續道,
“那麽,眷者先生叫什麽名字?”
名字?
這祂還真沒想過……
但是眼下不說也不行,祂的大腦思考了幾秒鐘,看了白燁一眼,立刻道:
“就叫泊湮吧。”
依稀記得,他穿越之前也是叫類似音調的名字……
這並不重要,不是嗎?
·
他和王過上了順理成章的同居生活。
想要在塔中藏匿一個人,對於王來說並不困難。王準備了一個巨大的房間,法陣也會在此處完成。
大部分時候,泊湮都要待在這裏不斷地畫法陣,法陣的顏料是用兩人的血混合而成,顏色一定要明豔,足夠醒目,可以說是非常的耗時耗財了。
“我就住在這裏麽?”
黑發青年坐在高台上,他的手中拿著血紅色的調色盤,表情肅穆。
“你要是不喜歡,我可以給你換個地方住。”
銀發青年仰著頭看向他,臉上依舊是溫和的微笑。
“是嗎?”
黑發青年沉默地看著他,卻總覺得有些奇怪。
雖然說已經是王了,但是居然住在這麽偏僻的地方……怎麽想都很奇怪。
從高塔上眺望而去,就是一望無際的森林。濃鬱的木的氣息彌漫在鼻間,能讓人內心安靜下來。
“你就一個人住在這裏?”
泊湮忍不住詢問道。
好歹也是一國之主,住在這樣偏僻的地方,怎麽看都……
“因為神明大人為我賦予了不死之身,而我……也並不習慣於那種生活。”
銀發的青年坐在窗戶旁,他的雙腿微微蜷起,單手支撐著下巴,手指卻無意識地卷著發尾,
“所以我將國家交給了更適合統治的人,然後選擇了獨居在這裏。”
“你不喜歡當你的王?”泊湮對此倒是感到奇怪,
“權力可是很多人都追求的存在,你居然不喜歡?”
“大概就是那樣吧,有些東西,擁有之後,反倒是距離自己的內心越來越遠。”
銀發青年閉上了雙眼,他安靜地感受著吹拂在他麵上的風,輕聲道:
“我的目的隻有解決掉天災而已,除此之外沒有更多。”
“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我的時代也已經結束了。不死者在這個世界上也會引起恐慌,我想,獨居在這裏說不定是個很好的結局。”
他倒是看的很開。泊湮想。
不過,他倒也不討厭這樣的人。不如說獨居在這裏,他們倆相處才會更方便。
但是……更深的感情羈絆……
泊湮安靜地看著他,卻恰好對上了對方看向他的目光。
紅色的,溫柔的,像是流淌的血,又像是太陽的弱光,溫暖又愜意。
他總是喜歡笑,每次微笑的時候,仿佛有什麽東輕輕落在了他的心臟上,溫柔又軟和。
“為什麽一直看著我?你有什麽話想要說嗎?”
——時光確實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跡,那不是浮於表麵的,而是刻入心靈的。
就好像他每次注視著別人的時候,都能看穿對方的靈魂。
或許是已經是[人]的原因,泊湮並不討厭那種感覺,甚至覺得沐浴春風。
“不。”
泊湮微微勾起唇角,微笑道,
“我身為祂的眷者,也是第一次遇到和我相似的人。”
“相似的人?”
“嗯——怎麽說呢,我也曾受到過祂的祝福,到了無垠的,看不到儘頭的生命。”
“對於很多人來說,長生或許是一件很值得開心的事情,可對於我而言不是那樣的。”
“我增恨著這看不到儘頭的生命,也增恨著這無聊又漫長的時光……更多的時候我隻是在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世界,無聊至極,無趣至極。”
這也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反正白燁也不知道他就是祂,怎麽樣去說都沒有任何關係。
更何況……他很快就要回家了。
這樣想著,那看不到邊際的生活好像也扁的有些生氣了。
“你厭惡這個世界嗎?”年輕的王柔聲詢問道。
“厭惡又怎樣?你還能審判我嗎?”泊湮冷笑道。
空氣中一陣寂靜。
白燁並沒有立刻回答他,他緩慢地閉上了雙眼,像是在思考著什麽。
半晌,他才睜開眼睛,看向了上方。
“方便的話,您可以先下來一下麽?”
“乾什麽?”
雖然不太清楚對方想做什麽,但是泊湮也不覺得白燁能夠傷害到他,於是就順從地跳下來了。
他拍了拍衣角,目光看向了白燁,似乎在用眼神詢問他有什麽事。
“請跟我來。”
白燁沒有立刻解釋,而是帶著他向著高塔之下走去。
這座塔相當的高,想要下去要花費不少時間去走螺旋樓梯。漫長又黑暗的樓梯很快就能看到儘頭,一直向下,就能看到那扇小小的門。
白燁推開了那扇門。
“我們去樹林逛一逛吧。”白燁微笑地看向他,
“你會喜歡森林的。”
“我又不是沒去過森林……”泊湮小聲道。
但是,白燁說的這些話,也意外的讓他感到內心平和。
或者說,他的身上確實有著那種氣質,總能讓人的內心趨近於平和,就和他們第一次相見那樣。
……他是特別的存在嗎?
泊湮看向了對方的背影,這位年輕的王身形看上去卻格外的瘦弱,完全不像是一般的勇者那樣高大強壯。也許是祝福的緣故,他的身上總有種讓人親近的感覺。
鬱鬱蔥蔥的森林讓人內心無比的舒適,空氣中輕拂而過的風好像能撫平靈魂的褶皺,鳥鳴聲夾雜在光的間隙裏,敲響了獨屬於森林的鐘。
“是我自己要求住在這種地方的。”
銀發的青年走在他的前麵,語氣輕柔道,
“我很喜歡這裏,這裏讓人的內心感到安心……實際上,我最開始並沒有立刻想要獨居的,我試著去做一些王該做的事情,卻發現……太累了。”
“這並不是說我無法擔負起成為王的命運,我會做好一切的事情,給予人民他們想要的東西。在他們的眼裏,我是完美無缺的,我能夠做到一切的事情,實現他們所有人的願望。就和我當初被派遣去砍掉邪神之樹的那一刻是一樣的。”
“可是……人哪有真正的完美無缺呢?”
“所以你獨自來到了這裏?”泊湮問道。
“我覺得或許大家都是喜聞樂見的。”白燁笑了下,
“我是個合格的勇者,但永遠不是一位合格的王。”
“就好像每個冒險故事,總不會夾雜著勾心鬥角,夾雜著爾虞我詐。”
“我不喜歡那種感覺,所以我離開了。”
——也正因為如此,他的靈魂才會如此澄澈,如此乾淨。
他像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寶藏,卻隻有同樣純粹的人才能看清楚他的價值。
“那你不會很孤獨嗎?”泊湮問道。
最開始的那些時間,祂快要被孤獨逼瘋了,然而在慢慢適應了這種感覺後,他竟也習慣了。
可是……習慣於乾涸的人,也並不是不渴求水。
於是他看向了他。
“當然會,不過比起孤獨,更多的是解脫吧。”白燁依舊在緩慢地向前走著,他的腳步穩定緩慢,卻帶著不容置否的力量,
“好在,你也會陪著我,不是嗎?”
“誰會陪著你啊。你別想太多了。”
泊湮下意識地反駁著,又忽然覺得自己這句話似乎太傷人了,可當他看向了白燁的時候,卻發現對方並沒有露出任何被惹惱的表情,反倒是對著他笑。
“乾什麽……”
頓時,泊湮內心一陣亂麻般的煩躁,他並不喜歡這種抓不住任何東西的感覺,可對方恰恰好就給了他那種感覺。
祂是神明,遲早要離開這個虛幻的,不真實的世界……他們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遲早會離開。
眼下隻不過是必須要待在這裏,他才會留下,如果不是因為這樣……
“到了。”
白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泊湮也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向前望去。
一片巨大的湖泊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那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湖麵倒映著天空的淺藍色,像是一片不平靜的鏡子,充滿著生命的活力。
而在湖泊的終焉之處,是一座高低綿延的雪山,那座雪山早就被封禁了,任何人都無法前往那裏。
泊湮曾經無數次以祂的視角去俯瞰這個世界,可是這樣平視這個世界,竟是第一次。
“有時候,你的眼中會看到更多你無法想象的美好,可是一直往前看的話,也會忽略這些存在吧。”
白燁的聲音輕笑著,目光卻靜靜地看向了泊湮,
“陪我一段時間,好麽?就在這裏……起碼有一個人會和我聊聊天。”
“我可以給你講故事,那些我從小到大聽到的,我所經歷的故事。”
“我想你會喜歡的。”
“誰知道呢。”
泊湮並未直接回應他,但是眼中卻浮現出一絲從未有過的感情,
“不過,偶爾試試這樣的生活倒也不壞。”
他馬上就能回家了。
這也是……最後,最溫柔的夢境麽……
偶爾做個夢,好像也並不壞。
·
時間總是比想象中的要更快。
畫出那些血紅色的符咒,於祂而言並非難事,身為全知全能的神,他已經鮮少有不擅長的事情了。
那血紅色的符咒遍布著整個屋子,地麵上,牆壁上……密密麻麻,有種詭異的扭曲感。
時光荏苒,但白燁的麵容並未發生變化,因為祂的祝福,他並不會老去。
“有件事情。”
望著那遍布了整個世界的血色紋路,泊湮開口道:
“一旦我離開了,你的祝福也會隨之解散。”
“嗯?意思是我會變老嗎?”白燁聽出了對方的意思。
“對。”
那時候他將失去對這個世界的權能,回到屬於他自己的世界裏……
這就是他想要做的事情。
在這長久的相伴之中,他似乎已經漸漸習慣了身邊多待了一個人。習慣了每天早上有人叫他起床,習慣了有人陪伴著他坐在一張桌子上,眺望著高塔之下的風景,更習慣了森林的每一道風景……
但是,一切終究會有儘頭的。
哪怕白燁依舊用那雙溫柔的眸子注視著自己,他也要回家。
那才是屬於他的地方。
“你還是要走了。”
可奇怪的是,白燁的眼中並未浮現出任何對自己壽命的遺憾,反倒是流露出了另外一種遺憾。
“嗯,我說過,我不會一直待在這裏的。我隻是為了完成祂的任務。”泊湮回答道,卻並不敢看他。
他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也不見得……
但是,可以說的是,白燁……於他而言,好像真的成為無法離開的部分了。
“我們相處了多少年?”他問道。
“七十八年。”白燁輕輕一笑,
“已經有很久了。”
“七十八年……”
他對時間已經失去了概念,即便是七十八年,他也無法從中獲得更多的感觸。
“我對於死亡,並不恐懼。”
白燁的手輕輕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低聲道,
“不過,正常人的壽命也不過七八十歲,或許,我會逐漸老去,化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到時候,說不定我們還能見一麵。”
“是嗎?”
泊湮閉上了雙眼。
不,或許……他們此生都不會再相見了。
或許他還能回來,但是當他回來後,一切就會回歸平靜吧。
他會記得這裏的一切麽?
他不知道。
或許他會遺忘這個世界的一切,那時候,這裏的一切也將無人能知。
就好像做了一場美好的夢。
於是,泊湮第一次主動走到了白燁的麵前,在對方困惑的目光下,伸出了雙手,擁抱了他。
溫暖的感覺。
像是那片森林,鬱鬱蔥蔥,充滿了生命的氣息。
他閉上雙眼,將頭埋在對方的胸口處,安靜地感受著對方的心跳。
白燁姿勢愣了一下,卻並沒有動彈。
這一刻,即便兩人什麽都沒說,他們也都心知肚明。
今後……或許再也不會相見。
“要接吻嗎?”
冷不丁的,泊湮聽到了白燁的話。
“你想乾什麽?”
泊湮睜開了眼睛,看向了他。
“嗯……或許,我們已經是戀人了?哈哈……抱歉,這句話是不是有點奇怪?”白燁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眉眼間卻全是溫柔,
“在一起生活,靈魂的接近……戀人該做的事情我們也都做了,哪怕你開始確實有點刻意,可最後也都是真心實意。”
“為什麽不能將這份繾綣留在最後呢?”
是啊。
為什麽不能留在最後呢?
他的手指微微收緊了,心臟深處卻溢出了從未有過的想法。
他能繼續留在這裏嗎?
這樣的想法剛剛溢出,卻又猛烈地被打回。
不。
不行。
他不能繼續留在這裏,他要回家。
那是他必須要做的事情,必須……
“去床上好嗎?”
白燁的聲音很輕,像是冬天的細雪,
“最後一次。”
“……”
長久的沉默融化在了溫柔的夜晚之中。
那微風拂過的聲音,就如同交融的心跳聲,再無更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