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宮七年,該看的都已看過,該明白的也已明白。此番以退為進,乃深思熟慮之舉。這幾日,我便去乞奏官家,黜去皇後封號,交還皇後冊寶,大宗正寺準我遷來瑤華宮閉門靜修。”
孟皇後說得十分平靜,的確沒有絲毫哀急賭氣之意。
姚歡望著她,如臨湍湍之水,如見風嘯林梢,一時心潮湧動,百端交集。
紹聖三年,公元1096年,原來大宋王朝在這一年,中宮後位,終究還是要易主。
姚歡本以為,史料中,新黨以巫蠱厭勝之由誣蔑這位孟皇後、致其被廢,已經是北宋晚期令人發指的新舊黨爭中足夠諷刺的一幕了。
未曾想,當自己親曆曆史時,中宮換人,還有更為諷刺的操作。
“老娘不和你們玩了,再見!皇後的頭銜,你們誰要誰拿去!”
姚歡默默地腦補了兩句彈幕,覺得十分痛快。
痛快不過三秒,她又倏地意識到,皇後此舉,實則避免了許多底層炮灰被卷入。
須知在巫蠱案那個版本的曆史中,章惇、劉貴妃、郝隨等人操縱的各色馬仔,從禦史到內廷醫官,不知屈打成招了多少皇後身邊的內侍宮女,皮開肉綻、拔舌斷肢者無數。
孟家武人出身,素來寂寂,老將軍孟元死後,孟家更無什麼外戚威勢可言。
失去強勢的宣仁太後庇護後,在丈夫趙煦無甚情誼的情況下,孟皇後確實容易身陷險境。
但光杆司令的另一個好處是,自己可以作決斷,不必遷就於背後的陣營和一大票鳥用都沒有的狗頭軍師。
姚歡明白,孟皇後做了一個堪稱諷刺,更可被視作有仁心的決斷。
果然,隻聽孟皇後又道:“但願官家亦能明白我的心,遂了我的願。朝局如此,何苦為了一個位份,令到內外人情不安。朝堂與內廷,身上有幾分服色之人,應將心力使在江山社稷、萬民福祉上,而非彼此勾鬥、殃及無辜。”
“阿妍,”燕夫人喚著孟皇後的閨名,“你若移居瑤華宮,福慶怎辦?”
孟皇後看看燕夫人,又看看姚歡,麵色沉肅道:“我不做皇後的條件就是,福慶在及笄之前,與我同住瑤華宮,我親自教她。並且,太後和官家,須將福慶許給世軒。”
“許給阿軒?!”
饒是燕夫人並非一驚一乍的浮躁性子,也有些缺乏心理準備。
孟皇後卻先向姚歡解釋道:“阿軒是郭縣丞與二娘的次子,八歲了,我本想讓他今日能與你家弟弟相熟相熟,因塾中先生要考校他文章,他便留在縣裡。”
接下來,孟皇後對舅母燕夫人直言,她已然考慮到,郭修靠自己之力奮鬥到開封縣丞,下一步便是轉為京朝官,這樣的男性文臣,與大宋王朝千百位男性文臣一樣,對自己、對兒子的前程,都是有期許的。而大宋的駙馬形同仕途儘毀,所以自己看中的,是郭、王夫婦的次子。
“舅母,倘使不趁目下的時機定了自己人做女婿,隻怕將來的中宮新後,會挑唆官家,把福慶送往北遼和親。或者哪怕沒有和親之事,新後胡亂指個駙馬,我的福慶豈非亦要受苦?給世軒做娘子,至少郭姑爺和二娘這樣的姑舅,我是放心的。郭姑爺已有長子,他夫婦二人感情甚篤,二娘又比我大不了幾歲,後頭定還能再生養,阿妍求求舅母,便應了將阿軒給我做女婿吧。”
燕夫人聽孟皇後說著說著,嗓音顫抖起來,老太太忙道:“阿妍莫哭,舅母我一時有些呆怔,哪裡是惦記著孫兒將來做不得大官……也好,你既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我明日與二娘回到縣裡,便同姑爺好生商量。你阿父阿母當初於我母女有那般大的恩情,我如今若袖手旁觀,將來到了下麵,哪有臉去見他們。”
孟皇後苦澀地笑笑。
姚歡也覺心酸。她沒做過母親,但女子的母性是刻在基因裡的,她能理解孟皇後的想法。
這是一個四麵楚歌的孤獨皇後,作為母親時的最正常不過的思路。
官家趙煦,的確疼愛福慶,但天子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父親。曆史長河中,多少被天子父親疼愛的公主,也未見得有什麼好結局。
民諺雲,寧要討飯的娘,不跟當官的爹,總有幾分道理。後宮之中,一旦劉貴妃上位,親爹的戰鬥力,有繼母厲害?
更況且,姚歡這樣上帝視角的現代人,曉得趙煦這位親爹的壽命,並無幾年了。
隻是,姚歡在感慨之外,更有一層納悶,孟皇後與娘家唯一的至親長輩進行如此私密的計議,為何當著自己這外人的麵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