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萌芽中的市民社會,往往講求經濟與效率,因而總是隱隱排斥那些過於繁瑣的禮節。
大宋王朝已立國百多年,即使在開封這樣的都城,於婚姻習俗上,前朝的“六禮”也漸漸簡化成“三禮”——納采、納幣、親迎。
蘇頌自從知曉邵清竟是老友趙融的子嗣後,既驚且喜。這位帝國的四朝老臣,在遼宋睦鄰期間,多次擔當訪遼史的經曆中,也結識了如蕭知古這樣親宋的外交君子,對北遼上層貴族的敵意,本來就沒有太宗、真宗朝的主戰派那麼深。
偌大個遼國,耶律氏和蕭氏何其多,蘇頌雖未聽說過邵清生母耶律卿雲和養父蕭林牙,但想到這兩個,於私德上,實則都是情堅心善的遼人,因而一夜躊躇思量後,倒也說服了自己,願將趙融帶著北上榷場,由同行的邵清設法讓生父與母親相見。
此一樁秘密,目下隻由蘇頌、趙融、邵清、姚歡、葉柔五人曉得。
邵清在開封城,對外仍是個孤寒之身,在婚姻大事上,蘇頌便以師長的身份,出麵和沈馥之夫婦接洽。
這日,樊樓的少東家、小龍蝦蝦行的行副韓三郎,特意留出四樓的雅間,給兩家用作“定帖”和“相看”的處所。
定貼和相看,雖還在“三禮”的頭一禮“納采”環節,但已過了“請媒”和“草貼”階段,官媒娘子並不出席。
氣氛再輕鬆,上座的兩家長輩,還是鄭重其事地將男女雙方的定帖念了一遍。
一串兒真正的古代書麵語裡,姚歡隻能勉強聽懂“自愧家貧莫辦”、“魚箋之籠雖簡莫替初心”兩個句子。
姚歡無論在前世的現代社會,還是今世的大宋王朝,都自知是個乙方。身為乙方,到了哪朝哪代,“不好意思、預算不夠”這樣的謙辭,都是最敏感的。m.
但其實,起碼在姚歡看來,定帖上所載的聘禮和嫁妝,不算少。
趙煦君無戲言,還真的賞了邵清五百貫。邵清不是個迂腐的,趙煦此前對姚歡的冒犯之舉,已由許婚修正了,他對這份獎勵自己撰寫醫案的賞賜,也欣然受之。
邵清這個耶律氏的世子、蕭氏的養子,十年前來到開封城,又怎會沒幾分身家帶來。他心甘情願地再把五百貫翻個十倍,悉數做了聘禮送到沈家,隻因蘇頌勸阻他莫教旁人生疑,才連上官家的賞賜,寫定八百貫。
而沈馥之這頭,就這一個嫡親的外甥女兒,蔡熒文做太學學正的官俸也不算太低,原想著,怎麼著也得陪嫁個千貫出頭。隻是,對邵清身份蒙在鼓裡的夫婦二人,又怕女方的嫁妝,若高過男方的聘禮,邵清會尷尬,遂陪嫁了五百貫。
如此酌定後,沈馥之終還是覺得,自己作為唯一的娘家人,太委屈了姚歡。
她遂與蘇頌和邵清道:“聽聞子由學士嫁女,賣了一塊江南的產業,嫁妝五千貫。我們自比不得子由學士家,卻也不好看著小夫妻兩個過得緊巴巴的。故而,我與外子商量過了,邵姑爺的聘禮,也就是在納幣那日來青江坊走一走,莫教街坊四鄰覺得古怪,但回頭,這一千貫,我們還是交給歡兒。”
蘇頌聞言,不免感慨:“城中坊間,有幾位娘家長輩,能作你們的想法。司馬文正公那古板的牛脾氣,老夫素來吃不消,但他生前,痛斥國朝以財論親的那些話,倒還不錯。有女之家,先問聘財多少,將親閨女視同待價而沽的物件,這與前朝庸儈販售奴婢,有何區彆,豈是體麵作派!”
邵清忙接過話茬道:“姨父姨母這般體恤我倆,自是我倆的福氣。但那市井或田舍之間,有些父母,體弱力衰,拿了聘禮是作養老之資。有些父母,非官非商,歲入貧瘠,拿了給長女的聘禮,是用作幼子娶婦時的聘禮。世態萬象,各家有各家的不易。”
他頓了頓,看姚歡一眼,繼續道:“將來汝舟娶婦的聘禮,自也應由我二人來辦。”
姚歡委實一愣。
這人心真細,連這都想到了。自己最多,也就是每年去付個弟弟的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