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點頭道:“蝦肉雖不如羊肉豬肉油脂多、管飽,但畢竟在京畿水泊能越養越多,量大價賤,新鮮的夠吃,做乾貨亦有富餘。漠北苦寒之地能跑馬放羊,卻難養蝦,遼人又是自契丹立國起就吃慣肉乾的,倘使皇後都覺得蝦脯尚能入口,我便想趁明年去雄州榷場賣胡豆時,也販一些蝦脯去賣。”
姚歡一邊說著打開市場的盤劃,一邊將目光落在滿院金澄澄如小太陽般的橘餅上。
方才進院子的時候,她就發現,今歲瑤華宮的橘餅,不再如過去那樣,壓扁後用石灰水去澀、在缸中用沙糖汁醃漬,而是更像做柿餅一樣,穿在枝杈上,風乾於空氣中。
從濕漉漉的糖水貨,轉成乾燥的蜜餞,在存放的期限和運輸的便利上,應該都更有保證。
孟皇後見姚歡盯著橘餅露出探究之意,便親自起身,去挑了一隻來,遞給她道:“如此說來,陳迎兒想出的這個製餅新法,倒與你做蝦脯,有六七分相似。”
姚歡摩梭幾下橘皮,就明白了。
橘子和柿子很不一樣。
柿子本身糖分極高,皮又薄,直接風乾的過程中,大量糖分析出,在水果表麵形成糖霜,加碼美味的同時,也起到防腐的作用。
但橘子皮厚、糖分少,若不采取密閉醃漬的做法,就要先在沙糖汁中煮透,再錘扁擠壓,才能暴露於空氣中晾曬。
所以孟皇後說,乾橘餅和蝦脯的製法,異曲同工。
姚歡咬了一口橘餅,雖然水分沒了,但果肉更致密有韌勁,像後世透著膠牙黏性的軟糖,微甜帶酸的味道,也避免了喉嚨發齁。
姚歡向孟皇後道:“確實與蝦肉脯很像,不僅在於製法。橘子和蝦,都能廣募土地,栽種、圈養,愛吃的人甚眾,皆是能貨與萬家、薄利多銷的好東西。”
孟皇後笑道:“嗯,眼看也入了農閒季節,這些時日,我還讓迎兒去北城外招了些手巧的農婦來,煮曬橘餅,出品應數倍於往年。迎兒的夫兄恰是開封蜜餞行的,來拉了一車去賣,頗受好評。”
姚歡一愣。
她原想著,是與皇後提議,分一部分本金來,多做些橘餅,和蝦脯一樣,也由自己運去雄州榷場,嘗試賣給遼商。因她此前詢問邵清遼國的風土人情,曉得自燕京城往北,不種橘樹。
未料得,孟皇後已先她一步行動。
曾經的國母,多少城鄉婦人羨慕的中宮之主,卸去鳳冠後,托她姚歡這個民婦投資實業不算,自己也和城中小販一樣,賣點蜜餞換錢。
其實,挺好的。
曆屆米國總統,任職期滿後,不也是四處與人合影掙銀子麼?
不偷不搶,你情我願,貨的品質還這樣靠譜,在姚歡看來,前皇後如今賣橘餅,倒比她還位居中宮時每年春天做一番表演性的親蠶儀式,可愛得多。
這一頭,姚歡著實沒有“鳳凰落地不如雞”的歎詞,那一頭,孟皇後卻主動與她解釋道:“去歲給你的一萬貫,我是真心相信你能讓它雞生蛋、蛋生雞,到福慶及笄,不論後宮和大宗正寺已是誰說了算,她多少總還有些嫁妝傍身。故而,那筆錢,你運籌著就好,不必每年將花紅送來。隻我這一處瑤華宮,寒冬的炭,炎夏的冰,屋子的修繕補漏、水井的查勘,亦是要錢的,我平日裡,須尋些進項。”
姚歡訝異:“這些難道不應該是宮裡出錢的麼?福慶公主也住在此處,官家難道會委屈了她?”
皇後道:“正因福慶住在此處,我才將宮裡運來的炭,退了一半回去,免得有飛語,說我是借著官家寵愛福慶,而在宮外要這要那,過著奢靡的日子。我被唾沫星子淹個半死,本不打緊,但我怕的是,向太後聽得煩躁起來,讓我將公主再送回宮裡養,真到了那一步,小福慶隻怕凶多吉少了。”
哦,原來如此。
孟皇後果然不僅是位瀟灑的前妻,還是位有頭腦的母親。
後宮之中,太多婦人,沉醉爭寵的套路,跋扈囂張,沾沾自喜於吃穿用度傲視群妾,卻不考慮自己孩子的安危。
這兩位與其說是主仆,更不如說是甲方乙方的婦人,正敘著話,陳迎兒一手牽著福慶,一手端著煮好的小餛飩,來到院裡太陽下,侍奉小公主吃這碗點心。
孟皇後笑吟吟地看著愛女:“福慶,姚娘子說,這餶飿,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縐紗小餛飩,你看它的皮子,是不是好像紗袖一般輕盈好看?”
快要五歲的小福慶,撅著櫻桃果兒似的小嘴,吃一顆餛飩,稚聲稚氣道:“母親,我原就曉得這個名字。前一陣皇叔和鄭娘子帶我去瓊林苑玩耍,說起他們府裡進了一位錢塘廚子,會做各色極精美的點心,其中有一道就叫縐紗小餛飩。還有,還有雞子茶酥、梅花餅、蟹殼黃、蓮蓉釀水晶糕……”
娃娃的腦子不裝雜七雜八的經綸世務,對於好聽的美食名字,記得極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