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你餘下的空空如也(2 / 2)

太上敕令 晨昏線 2634 字 6小時前






他又打開一個古舊的錦囊,將裏麵獨門特製的材料點在一支長柄煙鬥的煙腔裏。

吳端後退一步,沉默望著床上那具屍體,雙手背在身後,左手緊握著右拳。他轉而看向窗外入夜的雪原,除了積在窗台的白雪,一切都是死灰深黑。

吳七狗在做起屍的準備,他也在準備。準備克製自己不在男人睜眼的時刻上去抱他、擁他。

吳七狗點燃煙腔,一股混合著雄黃與艾草的氣息升了起來。

下口前,他忽然想起來了,一拍腦門,“說來您是不是認識這小哥?他姓甚名誰家住在哪?咱直接給您送去,咱就不起屍了。”

吳端垂下眼,“我不認識他。”

“不認識還這麽大氣。您真的是神仙再世吧!”吳七狗逮著機會就阿諛奉承。他深深吸了一口煙鬥,又緩緩吐出。那棕黃色的煙氣卻沒有彌散開,而是如有所引般滑進屍體的七竅。

起屍,即是起屍人將自己的陽氣部分分給屍體的秘術。死者並非起死回生,隻是一具行屍走肉,將依靠著起屍人的陽氣,憑借肉體中殘存的本能反應,走回故鄉,葉落歸根。

吳端深深呼吸,重新看向男人。左手掐進肉裏,某種液體滲入指甲縫隙,在這冰窖般的停屍房中竟是灼手的。

在他接近祈求的注視下,死去的男人緩緩睜開了雙眼。

而隨著進入體內的煙氣越來越多,男人又動了動手指。最後,僵硬坐了起來。

吳端闔上眼,以不會有人聽見的音量,輕輕喚了一聲不可能被應答的名字。

再睜眼,那屍首已在吳七狗的指引下往外走去,踏上回家的旅行。

趕屍。趕屍。

趕屍人要走在前麵開路,以防止屍首掉進坑裏,摔進水裏,還要時刻維持它的陽氣。

吳端遠遠跟在後麵,目光落在後頸、腳踝、手腕。

他不敢走近,走近即會發現那道背影蒙著揮之不去的死僵。

不知多少次,他想牽他的手。

又不知多少回,他想喚出他曾經的名字。

最後都放下了,咽下了。

不是因為沒有溫度會回握,沒有聲音會回答。

而是他在折磨自己。你配嗎。你配嗎?你又在惺惺作態什麽?他英年早亡,不是因為你還活著?

他隻能跟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踩著男人在雪地留下的腳印,丈量他今生的步伐仍然與他熟悉的別無二致。

他隻能凝望男人在風雪中緩慢行走的背影。

想起有一年也是這樣的暴雪,男人捧著一碗湯圓坐在道觀門口台階上。望見他歸來立刻跑進風雪,把親手搓的白丸子喂進他嘴裏。

還有一年,也是這樣的寒風,江水浩浩渺渺,萬物蕭瑟凋敝,男人將他送到榆寧關的渡口,棕黑色的長發在風中飄散。他說,你要回來,我等你回來。從此死別。

吳端陷在過去每個曾經與之共度的雪季,無知無覺五天六夜。

五天六夜。

一個趕屍人、一位道長、一具僵屍,這樣的三人終於徒步走到了旅途的終點,某座山腳下的小村。

整個村莊都埋在白色的雪塊下,隻留一點點草色土色交織的房簷。積雪最深的地方足以沒過膝蓋,全然看不出哪裏是進村的道路。

日出,朝陽打在白雪上描著金邊。分明是人氣最盛,陽氣最旺的清晨卯時,整個村莊卻一片死寂。

吳七狗冷得要死,隻想趕緊進屋暖暖身子。但連他都看得出,“這村子怎麽這麽重一股死人味。”

吳端一眼掃過,上百個枉死鬼徘徊在村子裏,“都死了。”

“死了?!我說呢,連隻打鳴的雞都無。”

吳七狗走著走著,被狠狠絆倒在雪地上,他扒開雪,發現是一隻人手。再往下挖,積壓的鮮血、埋藏的屍體都重見天日,不止一具,死狀奇慘。

顯然,這個村莊曾經發生過一場屠殺。

這樣被屠戮的村子在那段時期並不少見,大概是沒給軍閥或者山賊保護費,又被軍閥或者山賊殺光了吧。

吳七狗雙手合十拜了拜,而吳端已經跟著男人走遠,對這些屍體毫不在乎。

他在乎,在乎男人駐足的那扇門上被畫了個巨大的、紅色的“死”。

男人的家很小,一棟低矮土屋而已。但這樣方寸彈丸之地,牆上卻密密麻麻寫滿了“去死”、“人渣”、“賤畜”等等不堪入目的咒罵。門階上則被丟滿爛菜葉,雞蛋殼,乾糞...一切你能想象到的汙穢垃圾。

“這...這是他家?!”吳七狗大驚,“怎麽、怎麽?”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根本無法把這長相頗乖巧清秀的男人和麵前這棟汙穢破敗的屋子聯係起來。再說了,就算是十惡不赦的惡棍,老家也不止於被整成這樣。

吳端毫不意外。他望著男人無魂的側臉,以此緩解心臟陣陣抽痛。他想替男人推開門,然而輕輕一碰,木門便向後沉沉砸下,揚起屋子裏大量灰塵。——這門早就連鎖都被拆了。

而屋內更是慘不忍睹,廳堂裏桌椅碗筷都被打爛砸爛,床榻上被褥枕巾被剪碎劃爛,一切破碎,一切成灰。隻能從窗台上掛著的風乾花束依稀看出,男人曾經很仔細、很用心地裝點布置他的小

到家了。

你也該醒了吧。

到家了。所以屍體僅存的歸巢本能也消失殆儘。向著麵前玻璃碎片倒了下去。

吳端接住他冰冷的身體,仰頭深深呼吸。滿地碎片裹挾著呼嘯入室的冰渣,被他咽入肺腑,痛得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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