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能給你的一切
吳鎮明坐在私家車後座,母親給他的信封裏滿滿好幾疊外幣現金,還有一疊白色紙頁。想必就是他身上這條血脈的祖宗,吳七狗的手劄影印件。他根本不想搞明白家族為什麽要供奉那道長,然而距離輪渡口還有將近三個小時的車程,他百無聊賴,便打開來看。
手劄開篇第一句即是:“我爹給我取名吳七狗,還算有點故事可講。”
“我是家裏老七,卻是唯一一個男丁。我娘把我生下來,我爹那是高興得不得了,重金請了個道士算我的命數,道士竟然說我是陰儘大陽體質,也就是陽氣過盛,這輩子注定散財散運。
我爹急了,就給我取了個賤名,再把我送到師父那深山老林裏學趕屍手藝,想用屍的大陰,破我的大陽。
可我爹的算盤最後還是打空了。我吳七狗真活成了一條狗,任人宰割,任人鄙視的爛狗。
我整個前半生都是一地雞毛,一塌糊塗。憑我自己,恐怕隻做對過一件事。
但偏偏就是這件事,改變了我們整個吳家衰亡破敗的命運。
就是那天道長賜我珊瑚紅玉,我沒有走,而是留到了最後。”
一百零六年前。
天寒地凍,曠野覆著不見邊際的厚重白銀。
吳端抱著男人與吳七狗擦肩而過時沒有看他一眼。也絲毫不在乎趕屍人怎麽還賴在這裏不走。
五天六夜的趕屍幾乎耗光了吳七狗的陽氣,他拿到珊瑚紅玉,本是想立刻溜之大吉回去享福,但盤算一陣後還是沒走。
他心裏清楚得很,男人岌岌可危的身體已經等不到道長找人定做棺材了。如果再不入土,甚至難以保全為人最後的體麵。
可惜沒有姓名,沒有棺材,沒有親友,沒有葬禮,注定隻能草草下葬。
吳七狗更清楚,道長心如刀絞。毫無疑問,今天給他遇上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一個討好道長的大好機會。
於是當道長抱著屍首往村外走去時,吳七狗默默跟在後麵。感覺道長沒有驅趕自己意思,便掏出了銅錢狀的一疊紙錢——做趕屍人都得隨身帶點——往道路兩側撒去。多多少少做點起靈的樣子。
吳端沒有說什麽,任他折騰。
那個人喜歡熱鬨。那麽他也喜歡。
吳端抱著熟睡的人兒最終走進附近一座山巒深處。
正是臘月時節,赤梅開得漫山遍野皆是,蒼古而清秀,星星點點彙成紅流。紅流又卷起白色的浪。
昨夜的白雪積滿枝頭,刺骨與嚴寒裹覆紅梅,分明是奪之性命,卻惺惺作態仿佛纏綿相擁。
吳端深深呼吸,梅林的幽芳與冬雪的冰冷進入肺腑,手心緊握的那束脆弱的乾花終於碎成粉末。
是啊。這輩子,你還是喜歡花。
於是他在梅林間的空地駐足。
這塊空地尤其開闊,山下景觀可以一覽無餘。正是正午時分,陽光直直落下,陽氣尤其充盈。
而東北、西南二角各有一塊仙石,形似仙鶴揚翅時的首足,此時兩人所處的位置,便是鶴心。
十七年後,吳七狗才知道,這塊地的風水叫做:瓊枝映鶴心,七尺不見陰。
——這座山頭、甚至這整片曠野最好的風水。祝福平安,祈願順遂。葬在這裏,來世一生無憂無慮,順風順水。
吳端抱著男人緩緩坐在雪原上,壽衣的灰,道袍的黑,幾乎交融成宣紙上一點暈開的墨漬。
他緊緊握著那隻手,讓那同樣冰冷的腦袋枕在頸窩。
吳端想等,就這樣一直等到男人不再裝睡,不經意間睜開雙眼。
他會哧哧偷笑,怎麽樣,被我騙到了吧。
而他會揉他,你啊!
但想必這一生,你真的累壞了。以至於睡熟了,連我都叫不醒了。
他偏頭貼了貼左眼下兩枚淚痣。觸感陌生而怪異,就像皮肉都已經分離。
不等了。不能再等了。
他支著膝蓋緩慢站起,留男人一個人孤單平躺在鶴心,後退一步又一步,直到自己連影子都不再覆蓋男人的身體。
他仰起頭,望著大雪初霽、一碧如洗的天空,澄澈得令人沉醉。在眩目的暈輪中閉了閉眼,身後即浮起一道符咒。
符咒散作光暈的時刻,腳邊卷起了陣陣微風。
越刮越重,最終吹得整片山林沙沙作響。吹得吳七狗不得不抱住一塊樹乾來站穩,看那漫山遍野的紅梅被肆虐的風吹得離枝飛散,紅色的飛花像厚重的赤雪向著鶴心渾渾飄去。
吳七狗一輩子都沒能忘記,在那紛飛的紅梅中,吳端黑色的剪影落寞而黯淡,而地上灰色的屍首沉默睡著,溫柔接住漫天雪沫殘花。徒留刻骨銘心的想念如暗香在風中消散。
回過神時,大風已經止歇。而鶴心上多了一具梅花殘瓣與白雪飛沫堆成的低矮花塚。再張望四周,黑壓壓的枝乾盤虯錯亂,將碧空切割成塊。整座山頭的紅梅樹梢竟都找不到一朵幸免陪葬的梅花。
趕屍人心中的好奇與驚異到了極點,恨不能去地府問問死去的那個男人:你究竟是誰,你們究竟是什麽關係。
以至於,他讓這漫山遍野的雪梅都來殉你。
而吳端隻是屈身半跪在梅塚邊,將最上層的浮花飄雪一下一下拍實。又在林中挑了一株手臂粗的梅枝,折去殘枝、雜枝,留下蒼勁主乾,向下深深立在梅花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