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雷暴夜
四年後。
洛陽遭遇百年罕見的雷暴夜。而洛水上遊數月大旱,下遊卻大水漫灌,入海口則狂風驟雨,海嘯頻頻。
皇城深院,大魏皇帝倒在年輕嬌嫩的寵妃懷中,氣喘連連,亮紫色的霹雷接連不斷閃在他臉上,照出一張溝壑縱橫,衰老疲憊的麵孔。
他將要九十了。
妃嬪玉手撫摸著他的鮐背,柔聲安慰:“陛下隻是累了...且休息一夜,明日再...”
年老的皇帝卻勃然大怒,不知哪來的力氣把女人推下了床,“滾!給朕滾!”
女人連忙收拾衣服,踉踉蹌蹌奔出了行宮。
皇帝向後攤到在床榻裏,著急摸枕頭下盛“長生不老藥”的錦囊,卻已經空空如也。
都說人到了陽壽已儘的關頭,便能清楚看見自己的死期。他當然知道自己是風中殘燭,在今夜電閃雷鳴中搖搖晃晃,就要走向熄滅。
也知道縱觀青史,歷朝歷代都有帝王遣人多方尋覓仙藥,遊海上,逢蓬萊,然而終究無人能敵過一死。如今終於也輪到了他。
可皇帝偏偏不甘心。
他一拳砸在床榻上,發不出任何聲響。
——畢竟,這世上就有人能不老不死,不生不滅!
一聲雷暴轟鳴,行宮的薄紗被悄悄掀起。
“朕不是讓你滾嗎!還敢回來——!”
皇帝剩下的怒吼在瞥到來者影子的那一刻,硬生生壓成一句唯唯諾諾的:“...道長。您怎麽來了。”
無端緩緩上前,“你心裏記掛,本道自然要來。”
皇帝連忙翻身下床,跪倒在地,“求...求道長賜藥。”
無端走上前,劃破天空的閃電映出他黑紗下的麵容輪廓,而他聲音讀不出一點情緒,“新藥。試或不試,在你。”
抬手遞出一包鼓實的錦囊。
皇帝連忙雙手捧住,“跪謝道長恩賜!”
無端默不作聲注視皇帝解開錦囊,吞下其中一顆,窗外暴雷反複震徹他的耳膜。
他想他一定是瘋了,他的流派從來不修什麽煉丹之法,而他這麽多年習還丹伏火之術,尋玉醍金液之方,最後竟讓皇帝試藥。
試不知有什麽副作用的“長生不老藥”。
他自然是瘋了。不論洛陽雷暴,還是洛水上遊乾旱、下遊澇災,都是他把災星養在國都風水要害的緣故。
——整條勾連國運的風水命脈,都被一顆災星顛覆。
而他要讓那個災星與他一起,生生世世,不死不滅。
皇帝乾咽下一整顆仙丹,遠超過往的苦藥滋味讓他近乎昏厥。“道長,這新藥有何不同…?”
抬起頭,道長卻已經消失了。
*
無端獨自立在袇閣窗台俯瞰全觀。有災星在,整個無所觀都蒙了一層淡淡陰氣,得多引些香客進觀才能抵消。或許,是該找個日子開觀辦齋醮了。
或許是風,又或許是旁的,身後大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隨之潛入一道體香。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無端不用回頭,便知是誰又躡手躡腳到他身後,接著雙手一圈,緊緊環住了他。
“堂堂國師,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程澈靠著他後背,十指在他腰腹扣死,嘴裏嘟囔一句,“臭道長。”
無端輕輕笑起,覆上徒兒雙手,將交叉的十指鬆了一鬆,“堂堂國師,怎麽在你這成臭道長了?”
少年又扣了回去,在師父發中埋得越來越深。他聞到黑發裏有股陌生的脂粉香味,若非師父是清心寡欲的道長,他一定懷疑是在誰閨房裏沾的。
阿澈悶悶抱怨,“我、我等你等了整整兩個時辰。還不許說聲臭道長了?”
無端終於轉過身,捏捏程澈鼻尖,“回來看你睡得正酣,就沒舍得叫你。”
“唔...我這是等睡著了嘛,你就該叫醒我的。”
“好,算我不對。”無端摸了摸那個剛剛到他胸口,已顯現幾分男子英氣的麵龐,忍不住嘆了一聲,“怎麽一點沒長大。還和小孩似的,一會兒不見就想成這樣。”
“因為,我有要緊事要告訴你!”程澈故作神秘,拉住道長的手往外帶,“耽誤師父一點時間。你過來,過來嘛。”
他們拉扯著到了戶外,外邊還下著瓢潑大雨,雷聲轟鳴不絕,程澈早就備好了一把油紙傘。
他撐開傘,幾步跨入雨簾,高高舉到能為道長避雨的高度,“走,咱們去亭子裏。”
話音剛落,無端腦海中猛地閃過一道大凶直感,他一把拉住徒兒胳膊帶入懷中護住。下個瞬間,一道寒光四射的紫雷落在了程澈剛剛站立的石板上。
“啪——!”
那支脫手的紙傘被霹成焦黑。
程澈怔怔看著,良久才反應過來,接著渾身都在顫抖,“這...這...”
他在逞強裝笑,“哈哈...還好有師父,否則我...”
道長心有餘悸,反複揉程澈後腦,把小道士的發髻都揉得鬆散還不肯放手。
那沉重的煞氣害得這個靈魂今生不是一分半分的不走運,是處處不走運,但凡有一點兒可能發生的倒黴事,都能讓他碰上。
輕則壞了心情,重則像剛剛那樣,一不留神便屍骨無存。
他隻能時時照看著。
無端沉聲道:“究竟是什麽事?別出去了,就在這說。”
程澈嘴角癟了下去,“本想...本想在亭子裏說的...畢竟道長最初就是在那裏教了我。”
但他沒有難過太久,深吸一口氣,鄭重宣布,“師父!我練成了!”
無端一愣,他都忘記曾經教過徒兒法術這回事了。
程澈大概看出來了,懊惱垂下眼,“都已經這麽多年了,我才學會第一道法術。道長,你一定看走眼了,我其實...”
無端把他的自貶堵回去,抬手掬了一抔雨水,“來,我看看練得如何。”
程澈點點頭,從道袍袖中抽出一道自己寫就的符咒,高高拋起:
“太上敕令,焦火凝冰。”
“化生萬象,輿吾合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