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榆寧
這個早春的深夜涼風習習,新郎官赤足單衣立在風裏,根本想不通他在大婚當夜被一個人拋下是為什麽。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哪怕他自認世上再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的愛人。
第一反應是酒後失言,又惹徒兒不開心了。
可明明早先他們糾纏在床,粗喘著吻對方的鼻息。
明明更早先他收了他的聘禮,溫情而感激。
明明早先的更早先,程澈許諾了不再執著過去。
新郎官抬手掐斷自己的脖子來清空腦袋裏剩餘的酒氣,但願是還醉著。
可醒來時,晨曦的微光已經降臨,預示新婚的紅綢錦緞仍然懸在各處,隻是人去樓空。
他隻能拖著沉重的身體走過他們的銀杏,掠過他們的花圃,返回他們的小廬,反複深呼吸幾次來平複心情:也罷,無妨。
蒼山的地脈,也能為他所用。
於是他回到過去,將程澈把他灌醉後所做的一切都收進眼底。程澈果然逃了,帶走了木簪,留下了耳璫,藏起他的鞋襪,熄滅所有燭光,最後反鎖上大門,遠走他鄉。
回來後,無端立即謄寫程澈繪製的符咒:
“這是...?”
道長上下端詳,一驚:小道士本事了。竟能寫出一張將神識與身體分離的符咒。
識體分離是極複雜的法術,而構建這道法術的思路無疑是程澈的風格——解法的根基是最簡易的基礎術式,雖說繞了許多彎路,但四兩撥千斤,未嘗不可行。
真本事了。
道長笑了一聲,卻又皺起眉頭:
可他無故使用這張符咒進入我的識海,難道...
回想過去一年,程澈三番五次問他究竟和成澈發生過什麽。無端難免往那個方向想去:難道他想直接在識海裏窺探我的記憶!?
先前還無法確認徒兒究竟想起了多少,可如此一遭,他必定會知曉所有往事。
無端跌坐回床裏,握緊身下的紅緞被單,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
成澈回來了。是喜。
程澈知曉了那些他不希望他知曉的前塵往事。是憂。
更多的,是難以置信:成澈不告而別,才更是不可思議。
成澈最該撲進他懷裏,為今生今世的重逢喜極而泣啊。
除非,除非,除非被完顏於昭蹂躪的十年,真的無可挽回地改變了一個人。
無端一拳砸在小廬石壁上,震下不少粉末,而鮮血從他指縫外溢,在他扶壁上樓時,在牆上抹出一道血痕。程澈留下的那束乾花就掛在不遠處,嗤笑著他的妻在新婚之夜不見蹤影。
*
古代交通不便,哪怕日夜兼程,還是在路上耽誤了太多時間。前後花費了整整一個月,何月竹才從大理趕到榆寧。
沒有幾個月可活了。但何月竹習慣往好處想,隻要他拿到證據,就有信心超度榆寧鬼魂,那麽哪怕獻出了五年陽壽,他也有好長好長的時間能與無端在一起...
至於他的病情,離開詛咒的根源後,竟在逐漸好轉。何月竹不再嘔血,甚至腹痛的次數都逐日減少,一個月之後,甚至形似康複。
然而越是如此,何月竹越心煩意亂:他們做了這麽多年師徒,雖然時常倒黴,可怎麽都沒有到死劫的地步。可自從相愛之後,一切便急轉直下。就像何月竹與吳端正月初二確認關係,隻相安無事到了正月十五,沒能熬過春天便被死劫帶走。
無端,我怎麽能讓你知道,你翻山越嶺為我尋覓藥材,到頭來,最好的一味是你我分開。
何月竹到達榆寧,正值仲春。榆寧一年中最舒適的時節。
冰雪消融,萬物複蘇。榆寧的春風掃過未有山,拂過頌雲泊,送來花香與微涼。
呼吸幾個來回,何月竹便已淚流滿麵。他從未想過,被鎖在高塔裏時成澈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回來。
他站在榆寧關口,自下往上眺望那改朝換代後被反複更換的牌匾,一筆一劃早都不是當年的模樣。城牆上的士兵也換上了大魏王朝的軍服,亦不知如今守關將軍是何許人也,或許草原西域各個部族仍有覬覦之心,隻是也不再是曾經那尤為嗜血的烏侖部落。
何月竹繞著城牆外圍走了許久,撫摸著每一塊似乎沒有被更換過的石磚,試圖找到幼時曾經在上麵留下的痕跡。
“怎麽會有呢,不是六年,而是整整六百年啊。”
何月竹笑著聳聳肩,終於舍得隨著入關商旅進關去。
在成澈最後的記憶中,這裏簡直是地獄。完顏於昭屠城時,就把他按在城牆上,強迫他睜大眼睛,目睹城中所發生的的一切。
完顏於昭慣用的伎倆:隻要你如何如何,我便饒過這個女人與她的孩子...
“啊——”何月竹捂住腦袋,“不想了不想了!快忘掉快忘掉!”
每每想起那些極不愉快的往事,他都試圖讓自己抽身出當事人的身份,以“何月竹”的視角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