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鶺鴒在原(十一)(1 / 2)

大明望族 雁九 4324 字 5個月前






作為先太皇太後周氏所出的唯一公主,憲宗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重慶公主在成化、弘治兩朝倍受恩寵,可謂彼時天下最為尊貴的公主。</P>

駙馬周景書香門第出身,又酷喜讀書,也深得憲宗寵信,常常隨扈,掌管宗人府,風光無兩。</P>

周賢自小出入宮廷,那周身的氣度遠非暴發戶慶雲侯、長寧伯兄弟子孫所能比的,周賢也是頗為看不起這兩位親舅公家人那外戚跋扈的做派。</P>

弘治八年、十二年,駙馬與大長公主先後辭世,周賢借著守孝也逐漸拉遠了與舅公家的距離。</P>

尤其是弘治十七年太皇太後周氏薨逝後,周家人竟然還沒有半分收斂,周賢便越發遠著這兩家子了。</P>

雖然走動少了,但到底有著血脈關係,想徹底撇清也是不可能的,且總有幾個關係還不錯的表兄弟,真求到麵前來,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回絕。</P>

今日,周賢便是被周時約出來,說是吃酒,實際也是有事相求。</P>

周賢向張會等幾人問了好,他自從重慶大長公主過世後已少進宮,並不認得劉忠,但到底是自小在宮中行走的人,對宮人非常熟悉,瞧著劉忠的言行舉止和周時的態度,便已猜到這怕是小皇帝身邊的內官。</P>

隻是他可不會如周時般巴結,互相見禮時也帶著幾分勳貴的矜持。</P>

周賢還是留意沈瑞更多一些,雖然他也如沈瑞一般淡淡的,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曾說,但也將張會、劉忠與沈瑞相處的細節看在眼裡。</P>

既然張會等人拒絕了飲宴,周時也不好硬拉著人去,隻得悻悻的放人走。</P>

張會三人走出老遠,回頭見周家表兄弟進了一家酒樓,張會才向沈瑞低聲道:“彆看先太皇太後仙去了,慶雲侯、長寧伯周家不如從前,但周賢這邊可沒什麼影響,還是頗得聖眷的。”</P>

他的聲音更加低了,近乎耳語,“九月初兵部奉詔查武官冗食,錦衣衛這邊也是裁革的裁革,降級的降級,周賢被寫在折子最前頭,是頭一個要降一級的,但皇上愣是沒動他。”</P>

沈瑞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張會怕也知道當初沈周兩家的人命官司,這是委婉的告訴他,要想向周賢尋仇,須得掂量掂量壽哥的態度。</P>

沈瑞啞然失笑,隻點頭表示知道了,卻不說破,張會雖是想多了,但這份提醒他也領情。</P>

他微微眯起眼看著那酒樓,現下的沈家須得靜靜蟄伏,且待他日,周家,張家,賬慢慢算來……</P>

*</P>

酒樓之上,周賢也靜靜看著張會三人走過街巷,身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中。</P>

周時正在一旁滔滔不絕說著劉忠如何如何在皇上麵前得臉,又有些抱怨張會最近變得忙碌起來,很難約到,再說沈瑞如今守孝,也沒甚新鮮玩意進上,好生無趣。</P>

周賢心下冷笑,張會臉上寫滿了不耐煩,偏這傻表弟一點兒沒看出來,人家為何不應約,不是擺明了要遠著你?</P>

周時原就是個沒心機的,這點其實在人精紮堆的錦衣衛很受歡迎,大家通常都喜歡笨一點的同僚而非心眼多的同僚。但糟糕的是他的大嘴巴,心裡存不住話,又傻大膽什麼都敢說。</P>

當初先太皇太後周氏在世,周時有這尊金佛做靠山,怎樣都無所謂了。</P>

但如今沒了靠山,周時這條缺陷就要了命了。</P>

張會就是因著聽過周時的“口無遮攔”,生生被嚇走的。——宮中是什麼地方,周時若說了什麼要命的話,聽著的人也難保不被滅口。</P>

因此張會才暗中使了銀子尋上官調了值,不再與周時一班,平素也減少了來往。</P>

鹽引與選妃諸事之後,張會更是巴不得離周家遠遠的。</P>

其實周時也不是傻透了的,自從周太皇太後故去,他再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也感覺到周圍人對他的態度變化。</P>

但他自己並不知道真正的症結所在,隻以為世人皆勢利眼,頗有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之感。</P>

待周家鹽引事鬨出來,壽哥這邊也不怎麼宣召他伴駕,昔日不錯的夥伴也漸行漸遠,周時心下也著急起來,加之年歲漸長,他也越發懂了經營人脈的重要,因此倒是扒著張會這樣“脾氣好”的哥們。</P>

“皇上原就認識了那位先沈尚書家的嗣子?”周賢收回視線,借著桌上上菜的功夫,擺弄著筷子,狀似無意的問了一句。</P>

周時本是旁的事來尋周賢,這會兒既然遇上了這三人,忍不住向這素來關係親近的表哥取經:“是,先帝爺在時,皇上出宮玩耍認識的。這沈瑞年紀雖小,會玩的花樣卻多,極是好玩的。賢哥,你說,我是不是也當尋摸些個好玩的東西進上?”</P>

他卻是絲毫想不起來,當初沈家與駙馬府還隔著一條人命的。</P>

周賢眼神晦暗莫名,口中隻淡淡道:“皇上在東宮時,喜玩樂也沒什麼,如今掌管天下,日理萬機,玩樂還是放在一旁吧。”</P>

見周時不以為意的樣子,周賢心下一歎,語氣又加重了些,“你彆覺得我說的都是套話,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又在宮裡當值,當多關心關心朝上的事。如今閣老們正盯著皇上的學業,最忌諱那些引皇上貪玩的人,你竟彆兜頭撞上去才是!”</P>

周時心裡是同意的,但不免嘴犟道:“我怎的就不知道朝上的事兒了,前幾天朝上還吵著沈瑞他二叔丟官罷職的事兒。賢哥你就說,沈瑞他二叔德行不好,可沈瑞還能入了皇上的眼,還能跟張會一道,還有劉公公!——賢哥你不知道,如今這個小劉公公可是皇上身邊最近的人,大劉公公劉瑾劉大伴都沒他一日裡在皇上身邊呆的時間長。你說沈瑞憑啥跟他們走得近?還不是哄了皇上玩得高興!”</P>

周賢眼神閃了閃,又垂下眼瞼,淡淡道:“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他得了皇上眼緣是他造化。你家如今情形又不一樣,你若聽我的,便踏踏實實當差,不要想旁的。”</P>

周時是長寧伯周彧的孫子,而周彧是比兄長周壽更彪悍的存在,素來橫行無忌,弘治年間就曾因搶占田莊的事對上過張鶴齡,兩家家奴持械互毆,官司打到了弘治皇帝麵前,各打四十大板才化解。</P>

有周彧這樣能惹事的祖父,又沒了太皇太後的庇護,周時在宮裡還學不會夾著尾巴做人,早晚被人尋個借口修理了去。</P>

如今的小皇帝可不是先帝爺那般慈和的人。</P>

看鹽引之事,那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再看選妃之事當中的製衡手段,已是要將周家張家玩弄於股掌之上了。</P>

周賢也曾聽下人回稟過,周家與張家那些田莊也沒徹底擺弄清楚,都是誰也不肯吃虧的主兒,回頭必然再起衝突。</P>

見周時不是個聽勸的,周賢也深知周時性格,遂也不多說,心裡也盤算著,最近一段時間還是遠著些周時吧。</P>

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草草收場,周時求周賢的兩樁事周賢也含混過去,沒有應承。</P>

待分彆後,周賢歸家,便喊來了心腹管事與幕僚到書房。</P>

“今兒我見了先沈尚書家的那個嗣子。”周賢一臉肅然,“他與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皇上身邊的小劉公公在一處。聽周時說,皇上早就認得他,還曾一處玩耍。”</P>

管事最先反應過來,周貿“酒醉溺水”的事兒就是這位管事一手打理的,當下有些吃驚道:“他如何攀上這樣高枝?莫不是他嶽丈楊廷和那邊的乾係?老奴這就派人去多盯著他!”</P>

幕僚卻道:“學生以為東翁過慮了,沈滄過繼後,學生也曾留心過,此子有些才學,但如今不過是個小秀才罷了,能否中舉,能否進士及第都是未知之數。皇上還年少,一時喜他玩樂罷了,再過兩年您再看,他就算是個舉人了,又如何入得了皇上的眼。”</P>

幕僚頓了頓又道:“沈家現在也是多劫多難,怕不長久。且當初,咱們已給了沈家交代,東翁不必掛心。”</P>

在幕僚看來,沈滄過世後,沈家便不足為懼,沈珞那件事也早抹平了。</P>

周賢這樣的宗室貴戚卻是知道,帝王的寵信有多重要,蓋因他們所有的一切權利、地位,皆來源於帝王的寵信。</P>

沈瑞算不得什麼,但若是得了帝寵的沈瑞呢?</P>

又是一個年歲尚小、脾性不定、讓人摸不透的小皇帝,天知道皇上會為他的寵臣撐腰到什麼程度。</P>

管事不無憂慮道:“吳先生說的是,但,這小子到底有個好嶽家,那楊廷和……”</P>

幕僚一笑,頗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道:“楊廷和如今應對三位閣老尚且不及,哪裡有得功夫管這小女婿。”</P>

周賢卻忽然問道:“上次,是不是說,楊廷和的家眷在宮裡和張家對上了?”</P>

管事忙回道:“是有這麼回事兒,老奴聽了信兒派人打聽清楚了。”當下又重複了一遍那日宮中發生的事情。</P>

周賢在屋裡踱了幾個來回,忽道:“若是將當日事情告知沈家……”</P>

幕僚和管家齊齊變色,異口同聲道:“老爺三思!”</P>

周賢仰頭闔目,深深呼出口氣,忍不住又在心下罵了周貿千百遍。</P>

重慶大長公主與駙馬感情甚篤,駙馬雖有侍妾通房,但待她們並庶出子女皆是冷淡。</P>

而大長公主何等尊貴,侍妾庶子就是地上的泥,她踩都不屑去踩,還怕臟了鞋呢。</P>

大長公主一直健在的周駙馬府,庶子庶女當然不會像公主早逝、妾室當家的遊駙馬府裡庶子庶女那般尊貴長大。</P>

但同樣是駙馬府的庶出,都是相熟,互相攀比也是難免的。</P>

那周貿就是個眼空心大之人,他眼紅遊家子的錦衣衛蔭職多年,又在公主府被漠視,自覺得前程無望,見外戚裡周家、張家不相乾的人都能得個蔭封,不免起了巴結之心。</P>

慶雲侯、長寧伯周家是大長公主的親舅舅,他自知巴結也沒用,便去專心抱張家大腿。</P>

為此,甚至不惜牽線搭橋,把一母同胞的妹妹介紹給張延齡的內侄。</P>

彼時周駙馬早已過世多年,宗人府已由淳安駙馬接掌,而重慶大長公主的孝期剛過,周賢尚丁憂在家,駙馬府是最弱的時候。</P>

而當時弘治皇帝為鞏固太子地位,盛寵張皇後與張家,正值張家權勢最盛之時。</P>

張家就這樣大模大樣來駙馬府提親,明白著是要以勢壓人。</P>

想來,張家也是為了報複與周壽周彧相爭田莊的事。</P>

周貿的姨娘跪在周賢麵前哭得死去活來,口口聲聲“奴雖卑賤,姐兒卻是駙馬府的主子,也是公主娘娘的女兒,尊貴人兒,如何能匹配個鄉下泥腿子小子!”</P>

周貿卻是在一旁嗬斥姨娘沒見識,努力向周賢擠出討好的笑,嘴裡說著各種巴結的話,讚張家如何如何,眼裡卻是閃著得意的光,像是在說你周賢又能如何?</P>

周賢看著這母子的鬨劇,心下一哂,這幾個都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庶子庶女侍妾算得什麼?</P>

張延齡的內侄娶了駙馬府賤妾生的女兒,張家又能掙回多少麵子?</P>

周賢點頭應下這樁婚事,冷眼看著那姨娘瘋了一樣撲過去撕打周貿,周貿狼狽躲閃,被抓傷了臉後狠心將姨娘踹倒,還補了幾記窩心腳。</P>

那姨娘又氣又恨,又被踹傷,未幾就得了心頭病一命嗚呼了。</P>

庶女也沒有為姨娘守孝的理兒,姨娘死了不出兩個月,周賢就按照張延齡妻弟給的三百兩銀子聘禮的規格,同樣三百兩嫁妝就草草發嫁了庶妹。</P>

周賢就這麼冷眼看著周貿跟在張家兄弟鞍前馬後奉承逢迎,就想看看周貿能從那個滿懷恨意的庶妹身上得到什麼樣的“助力”。</P>

再後來,周賢就不住的後悔,若知道周貿將來會與九卿之家結下死仇,他早早就應該料理了這蠢貨!</P>

奈何人沒生得前後眼。</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