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話題說畢，杜老八轉而又笑道：“聽說二公子的產業收回來了，真是可喜可賀。”</P>
沈瑞不動聲色笑道：“老杜你倒是好快的耳報神。”</P>
杜老八打哈哈一笑，“咱們這種街麵上吃飯的，要的就是消息快。”但他並沒有如上次一般，把要鬆江棉布專營的生意拿出來談談。</P>
卻是道：“好似張二公子未來嶽家武靖伯府上也有不少布莊產業。”</P>
沈瑞一愣，他現下雖和張會關係不錯，也知道張會訂了武靖伯家的嫡幼女，大約夏秋便能成親，卻哪裡有閒心理會過武靖伯家有什麼產業。</P>
杜老八既然這麼說……想來，那是世孫是試探出他不會與杜老八這樣的人合夥做買賣，準備讓武靖伯家來合夥？</P>
沈瑞微微眯了下眼，隨即笑道：“這卻不曾聽說。他日倒要與張二哥討教討教生意經。”</P>
都是明白人，杜老八見他懂了，便也不多說，笑嘻嘻又岔開話題，扯東扯西又問了問車馬行的細節，才領了沈家的大紅封，道了喜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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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押解一眾人犯赴流放之地那日，沈漣與沈理早早等在城南郊外長亭處。</P>
押送的官差因與沈漣相熟，拿了他不少好處，對沈珠沈琭倒也照顧，見著沈漣便毫無顧忌笑道：“隻這一會兒委屈兩位帶枷，待會兒上路走一段，便去了枷的。”</P>
沈漣忙陪著笑，手腕翻轉，就有銀票落進官差袖袋裡，“大冷天的，兄弟們喝杯熱茶，暖暖手。”</P>
官差笑眯眯道：“沈爺客氣，令侄交給我們就放心吧。”</P>
再看那倆侄子，早已沒了富貴人家公子哥兒的樣貌，兩身囚衣裹著兩個野人一般，頭發胡子皆是亂亂糟糟。</P>
沈珠瞧見了沈漣，早就想過去了哭求，但這些日子牢飯吃得老實了許多，一直偷偷覷著官差的臉色，不敢亂動。</P>
見那官差與沈漣頗熟稔的樣子，沈漣塞了銀子過來與他說話，沈珠才乍著膽子向沈漣哀求道：“四叔，與我些銀子吧，我不想過苦日子啊！四叔，告訴我爹娘，叫他們來尋我呀……”</P>
沈漣心下也不落忍，走過去想拍拍侄子的肩膀，愣沒找到下手的地方。</P>
他倒是想給沈珠銀票，可這囚衣連個口袋也沒有，沈珠還扛著枷，手也不得自由。</P>
最終他隻能道：“我往李爺（官差）那邊與你存些銀兩。等我回了鬆江，讓你爹娘去尋你。這一路上，你自己多保重吧。”</P>
沈珠已哭得滿臉涕淚，又擦不得，越發顯得醃臢，連連道：“四叔，你可要叫我爹娘早些來，不然我可得死在路上了……”</P>
沈漣朝官差那邊努努嘴，道：“彆渾說！路上聽李爺吩咐，不要與差爺們惹麻煩。”</P>
沈珠早被收拾怕了，聞言立時噤聲，畏懼的瞧了瞧官差，又可憐兮兮看向沈漣。</P>
沈漣心下歎息，這個侄子讀書好，一向眼睛長在頭頂上，素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對他這個長輩也沒什麼敬意。如今卻成了這樣。</P>
罷了，這樣也好，經過這番磨礪若能去了那惹人生厭的性子，未嘗不是福氣。</P>
再看那邊沈琭，也是全然沒有從前跋扈模樣，蔫頭蔫腦，也不言語，瞧見沈漣、沈理都當沒看見一樣，這邊說得熱鬨，他卻仿若未聞。</P>
沈漣更是唏噓。</P>
他二人雖然差著輩分，但年紀相仿，當初也都是在家學裡讀書的同窗。一度還是酒肉朋友，——當初孫氏亡故後，算計孫氏嫁妝產業，沈漣、沈琭二人都有份。</P>
想到當初，沈漣心裡更堵，彼時怎地就見錢心熱，被張舅爺說動，算計了一時，後來不僅沒落著好，在族裡名聲臭了，銀子也補還了，梁子也結下了……誰也沒生前後眼，怎料如今這般，人呐，還是當多做善事少為惡，免得不得福報。</P>
沈理瞧著沈琭，心下已無喜無悲，好似看陌路人一樣，雖也打點了官差，但麵對沈琭，他隻說了一句“你好自為之吧”。</P>
沈琭盯了他兩眼，腮幫子抽了幾抽，嘴角抖了幾抖，到底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卻什麼也沒說出來。</P>
趕路的時間耽擱不得，也容不得多說，那邊官差收了沈漣給沈珠沈琭存的銀子——也不知多少能用在他倆身上，便帶人走了。</P>
卻說月餘後，沈漣回到鬆江，把兩人情形說與三房沈湖夫婦與九房太爺聽，兩家截然不同。</P>
錦衣衛來抄賀家可遠比抄章家更為轟動，整個鬆江府都顫了幾顫。遂再來抄沈珠、沈琭，三房九房已被嚇破膽，老老實實聽憑抄家。</P>
沈珠名下沒多少家產，沈琭卻是九房宗子，名義上九房都是他的。</P>
而九太爺又偏心，不肯給沈琳分家，生怕分薄了寶貝孫子的家產，這下可好，九房整個兒被抄個乾淨。</P>
沈湖夫婦先前心肝寶貝似的疼著沈珠，知道判決後又哭天搶地說沈珠都是被奸人所害，反而連累了家裡破財。</P>
而待歸來的沈漣說了沈珠流放前的請求，沈湖直接拒絕，拿著扇子比比劃劃道：“我這身子骨這般不好，哪裡能千裡奔波去看他。再說他也是及冠的大人了，當能照料好自己。”</P>
湖大奶奶則根本不接去看兒子的話茬，反而指責沈漣：“你做孩子四叔的，怎的不好好照看他？你就當跟了他去，看他安置好了再回來！好個狠心的四叔！在京裡不救他，這會兒竟也不肯照料他！”</P>
她竟還能再耍無賴，說既是沈漣沒能救回沈珠，被抄去的家產應由沈漣出，起碼也要出一半兒。</P>
氣得沈漣去找了沈琦要求三房再分宗，恨不得去衙門和這兄嫂斷絕一切關係才好。</P>
九房太爺那邊經了抄家原是嚇病了的，而聽沈漣說了心尖子上的孫兒流放雲南沒人照料，立刻掙紮著爬起來，往族裡嫡支去挨家打秋風。</P>
他已是嫡支幾房裡輩分最高年紀最長者，他自己不顧臉麵，旁人卻是顧的，且嫡支多有身家，總要百兩銀子才好請人走。</P>
幾房走下來，九太爺也得了兩三千銀子，他原想逼著沈琳帶銀子去雲南照顧沈琭，但又怕沈琳不聽話，半路卷了銀子跑了，竟也顧不得身子骨不好，親自拿著銀子帶著沈琳往雲南去了，扔下沈琭十六歲的兒子小大哥頂門立戶，靠族裡的祭田過活。</P>
此舉也是讓族人十分無語了。</P>
此乃後話不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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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這邊京郊，沈漣、沈理剛送走了沈珠二人，那邊出城路上又哭哭啼啼來了一行人，多是披麻戴孝，一片白衣，遠看著就像發喪，實則卻是又一撥官差押了賀家流放人犯上路。</P>
這一行多是婦孺，小腳伶仃，行得慢，才與沈珠那批同時出衙卻落在後麵。</P>
賀南盛、北盛家小從鬆江押送，這裡隻有賀東盛家家小，以及賀北盛本人。</P>
沈理沈漣懶怠再見，正欲登車而去，那邊卻有人招呼道：“沈學士。”</P>
沈理回身，隻見一身著七品官服的青年官員正在行禮。</P>
沈理還禮問道：“崔大人這是？”</P>
這人正是那日相幫賀老太太的禦史崔辰。</P>
崔禦史向賀家那邊一指，道：“相送朋友。”</P>
沈理幾不可察的皺了皺眉，但兩人不過點頭之交，便不多言，淡淡道：“崔大人請便。”</P>
崔禦史卻在他即將登車時又問道：“沈學士可聽聞昨日都察院門前之事？”</P>
沈理沉下臉來，直看著崔禦史，並不回話。</P>
崔禦史指著遙遙而來的賀家人道：“賀家太淑人在都察院門前吞金自儘，欲求個公道。聽聞，賀淑人也在抄家那日亡故了。”</P>
說話間賀家人已經走近，崔禦史略一拱手，徑自朝那邊走去。</P>
押送的官差領頭者見著位七品官服的，忙過來行禮，崔禦史表示要相送賀家人，雖沒給紅封打賞，官差卻也不樂意得罪正經官員，便也放行。</P>
這官差扭過頭來，方見著沈漣，因是熟麵孔，忙又過來笑著問好，沒意外的得了沈漣一個“喝杯暖茶”的封兒，心情才好轉。</P>
那邊崔禦史已同賀北盛說上了話，自報家門後，告知賀北盛那日賀太淑人臨終時他在跟前。</P>
“我敬仰老人家剛烈，又知老人家放心不下你，這才冒昧前來相送，望你珍重。”崔禦史如是說，又壓低聲音道，“皇上左不過這一年就要大婚，待有龍子，總要大赦天下……”</P>
賀北盛確實如賀老太太所料，在得知兩位兄長赴死而保下自己後，根本不想獨活。直到賀五姑娘將賀老太太臨終遺言帶給了他，他這才將複仇放在了首位，不再輕生。</P>
此刻聽了崔禦史所說，恍惚間想起，長兄賀東盛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但卻是說的二哥怕要被流放，待得大赦回還……</P>
賀北盛一時悲從中來，隻想大喊大叫宣泄心中忿恨，抬眼正看見沈家人站在不遠處，似在和官差交談，他不禁想到是否沈家欲買通官差想害他賀家人。</P>
一思及此，賀北盛不由厲聲喝道：“姓沈的，殺人不過頭點地，如今你們害我賀家到如此田地，還待怎樣？！不折磨死我們不肯罷休嗎？！”</P>
崔禦史不由愕然，轉頭去看沈漣沈理，見差役與他二人站在一處，心下也有了同樣猜測，目光鋒利如刀。</P>
沈理眉頭擰得越發緊了，雖不屑與賀家口角，但也不能由著他汙蔑，他冷聲道：“賀北盛！你家觸犯國法律條，三司會審定案，聖上禦筆朱批，何來一個‘害’字？”</P>
沈漣知道沈理因有官身，不好多說，他卻是毫無顧忌，上前幾步厲聲道：“賀北盛！你一直身在鬆江，賀南盛做過些什麼你難道不知道？！若說害，沈家沒有半點對不起你賀家的地方，你賀家又做了什麼？</P>
“賀南盛三番兩次算計沈家家產，到後來竟連沈家人命都要害，可憐我那侄兒玲哥兒，枉死獄中！我倒要問，殺人不過頭點地，後來你們賀家又做了什麼！害了三房，又害五房，連有親緣的宗房都不放過，琦哥兒斷手，珺哥兒斷腿，你說，你們賀家到底想怎樣？琦哥兒妻兒、宗房小棟哥去了哪裡，賀北盛，你敢說你都不知嗎？”</P>
賀北盛被這一番話堵得胸口悶漲，他不知道嗎？不，他太知道了。</P>
他到底是個書生，遠不及賀南盛那般厚顏，一時臉漲得通紅，口中道：“不是……不是這麼回事……”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P>
沈理都懶怠再瞧他，隻淡淡向崔禦史道：“崔大人還想問些什麼？”</P>
崔禦史也沒了方才的氣焰，牙疼似的嘶了口氣，腮上肉跳了跳，尷尬道：“沒什麼。沈學士請自便。”</P>
因沈理一身便服，沈漣又刻意低調隻說是族親，官差方才並不知，聽了崔禦史所言，這竟位學士大人，忙又過來見禮。</P>
賀北盛本被駁斥得灰頭土臉，但見官差對沈理尊崇模樣，心下忽然又生邪火，便又高聲道：“沈狀元既是滿口仁義，如何還要買通官差來害我等流犯，婦孺何辜，被累至此還則罷了，還要受你們迫害！”</P>
沈理怒極反笑，“賀北盛！你果然是賀家人，隻會空口白牙汙蔑人嗎？你們賀家那些手段，沈家不屑為之！”</P>
沈漣立刻接口道：“隻有賀南盛那等人才會買通獄卒對有功名沈家三個士子動用酷刑！賀家雖是沈家仇人，沈家卻不屑為你們壞了我們清白名聲，臟了我們的手！幾位差官都是奉的皇命，不遠千裡送你們去雲南，辛苦沒人道，反倒受你攀誣！可見你賀家人心性！”</P>
官差本就惱賀北盛當著禦史的麵就渾說，若真被禦史奏上一本，自己這吃皇糧的差事怕就保不住了。</P>
聽得沈漣為他分說，對沈家好感更增，也就更加厭惡賀家，心道等路上的，爺爺讓你知道亂說話的後果。</P>
賀北盛再次被堵，更加窩火，卻不信他所說，嘶聲道：“婦孺何辜，你們若是還有良心，就放過她們……”</P>
沈漣也是怒意上湧，再次踏前一步，厲聲道：“賀北盛，你還敢說婦孺何辜？沈琦的妻兒何辜？小棟哥何辜？沈家三子何辜？賀北盛，那日倭亂你在鬆江，鬆江前後什麼樣你都是親眼所見，我且問你，鬆江百姓何辜？！鬆江多少婦孺遭屠戮，他們何辜！”</P>
他說到激動處，握了握拳頭在賀北盛麵前晃了一晃，咬牙道：“賀北盛，你不配說婦孺何辜，你們賀家害了鬆江上百條人命，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們一家子都不夠償命的！流放，已是天子仁德寬恕了你。我與鬆江百姓且等著，你們終有被無常索命的那一日，且看十殿閻羅麵前，你們如何償還這一世的血債！”</P>
賀北盛臉色慘白，每聽一句，便禁不住後退一步。</P>
他當然知道，鬆江在倭亂後是怎麼個蕭條樣子，近乎室室被毀，家家發喪。</P>
他當然知道，二哥在這期間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大哥又為掩藏這個秘密殺了多少管家護院。</P>
他們何辜？何辜？</P>
賀北盛踉蹌向後，幾乎跌坐在地上，直到有差役上前拽住他枷上鐵索。</P>
沈理拍了拍沈漣，沈漣平複了一番心情，拱手與押解的官差道彆，轉身與沈理一並登車，再不理會此間諸人。</P>
崔禦史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他其實，並不知道鬆江通倭案的前後詳情，後來案子密審，他也是沒門路知道詳情的。</P>
上彈章是一時意氣，也是追隨都察院的整體風潮，後來是因想起年邁果毅的老母親，方頗為同情賀老太太……</P>
今日……</P>
崔禦史忽覺荒謬，竟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他看了看有些失魂落魄的賀北盛，又不自覺想起那位剛烈的賀太淑人，心下歎了口氣，到底還是過去，向賀北盛道了句珍重，從袖中拿出十兩銀票塞進其手裡，方才離去。</P>
賀北盛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道謝，卻瞬間手上就是一空，銀票已被官差搶了去。他張口欲喊，卻還是生生忍住，雙手緊緊攥拳。</P>
為首的官差見崔禦史走遠了，才往地上啐了一口，小聲嘀咕：“窮官兒還擺臭架子，不懂規矩的青殼子，晦氣！”</P>
見幾個差役都圍過來，笑嘻嘻的看著他手中銀子，他臉一板，把那十兩小銀票往懷裡一揣，“待到了歇腳的地方再給你們沽酒。”</P>
眾差役心裡罵他小氣，麵上還得歡喜，轉過頭來便凶神惡煞的吼賀家人趕緊上路。</P>
紛亂間，一個嬌小的身影擠到賀北盛身後，低聲道：“五叔，休聽沈家人胡說！如今還不是他們怎麼說怎麼是！沈家是咱家仇人，豈會有好話？五叔，你不要忘了，就是他沈家害死祖母，我爹娘和二叔！五叔，咱們要報仇，要報仇！他們想讓咱們死，咱們就一定要活，要報仇！”</P>
話說到最後已是有幾分淒厲。</P>
她一張臉極是明豔，美中不足是下頜到頸間有一道長長的紅色猙獰疤痕，不過倒是與她此時猙獰的表情和狠厲的眼神極為相配。</P>
賀北盛眼眸漆黑，臉上神色木然，也不知道是否聽見。</P>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