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梁子則點了點頭，口宣道號，又道：“也是天命。”便又拿出三個瓷瓶來，道：“這裡還有幾枚，非是貧道吝嗇，實是丹藥隻能為輔，也不可多用，日後，還當修養內丹，以強身健體。”</P>
沈瑞也不客氣，連聲道謝，又拿出藥方來讓他看看是否有藥物相克。</P>
天梁子瞧了瞧，道：“並無相克。”又道：“丹方雖不好外傳，隻寫幾味藥也無妨，請太醫過目分辨就是了。”說罷要來筆墨，寫下一些藥物及用量。</P>
張會雖一言未發，卻全程都在打量天梁子，將他一舉一動連帶那丹方都一一記下。</P>
見天梁子寫罷，沈瑞拿了匆匆去見梁太醫，張會卻並沒有動，而是笑眯眯的瞧著天梁子。</P>
天梁子隻禮貌性的一稽首，並未搭話。</P>
陸二十七郎那被嚇飛的三魂七魄此時既已歸了位，那生意人奉承權貴的本能也自然回來了，當下忙陪笑請張會上座，又沏茶倒水，場麵上的事兒做得嫻熟。</P>
張會同陸二十七郎討論過遼東事，因而並不陌生，便笑納他的殷勤，自往天梁子對麵一坐，端了茶盞遙遙一敬，笑向天梁子道：“仙長請了，我有個朋友，也對修道頗有興趣，不知可否請教仙長一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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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東暖閣</P>
張永自從去年點了欽差跑了趟鬆江開始，先是太湖剿匪，歸來後掌了禦馬監，管了神機營，日日忙得腳打後腦勺，細算起來，得有近小一年時間不曾跟在小皇帝身邊隨侍。</P>
可是伺候皇上這門“手藝”卻是半點兒沒丟的，打他進了門，就沒了兩個近身伺候的小火者什麼事兒了，更衣、淨麵、淨手、上茶，一應事務都是他親手做來。</P>
其實，即使他在東宮時，中後期也已是不用做這些事情了的。</P>
壽哥隻初時揚了揚眉，便就由著他服侍，麵上沒流露出任何神情來。</P>
這讓張永心下忍不住犯嘀咕，到底不是當初什麼都掛在臉上的小太子了，如今真是……聖心難測啊。</P>
今日皇上召見，張永是心頭一喜的，因著這陣子正在爭奪遼東鎮守太監的位置，不曉得這彩頭是不是落在了自己頭上。</P>
平心而論，這遼東鎮守太監實算不得頂好的缺兒，大明軍功迤北為大，遼東次之，論軍功比不得山陝，但遼東同樣也沒有山陝危險。算是苦寒了些，可總強勝雲貴瘴癘之地，東北一地又有良駒貂皮，凡有邊貿，總是生財有道。</P>
何況，鎮守太監到底是一方要員，哪個大太監不想多放一個心腹過去？！</P>
如今，東宮舊人紛紛走上前台，又有哪一個不在擴張勢力？</P>
劉瑾在司禮監素同外臣打交道，聽聞也由此收攏了不少前朝文臣，還不發高位者。</P>
高鳳得了太皇太後的看重，又和“老一輩”的李榮勾勾搭搭，不就是圖的李榮榮養後接手其後宮內官勢力。</P>
丘聚最是好命，王嶽耿直，又不大管事，便讓丘聚很快在東廠站穩了腳跟，更撒了不少兒孫出去各地。</P>
而馬永成也進了禦馬監，麵上敬著他張永，暗地裡也是拉幫結派培植人手。</P>
勿論下麵穀大用、魏彬等人，誰不在等一個機會？大好的一個遼東鎮守太監，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P>
“哢噠”茶盞一響，張永立刻收回思緒，微微躬身站好。</P>
壽哥抬手一指那邊書案，“那兩個折子。”</P>
折……折子？！張永覷著壽哥態度，心裡揣度著莫非有人彈劾自己，腳下也未停頓，隨著皇上的吩咐便往那邊放著成堆奏折的書案過去，見著單獨放著的兩本，立時捧了過來。</P>
壽哥卻並未接，揮揮手打發下去小內侍們，一努嘴，道：“先看張懋的。”</P>
張永頓時放下心來，在遼東這場事裡張會既然站在他這邊，英國公府自然不會彈劾於他。</P>
他一目十行看完了折子，卻有些摸不到頭腦，這折子主要說的是冗費，雖也涉及軍中，禦馬監也有與戶部分理財政之權，但著實與他這邊沒甚關係。</P>
張永微微抬頭，見壽哥擺弄著兩個精巧的核桃雕，他便又去看下麵那本折子。</P>
聽得壽哥漫不經心道：“下麵那本是沈瑞交上來的條陳。”</P>
聽得沈瑞這個名字，他眼皮微微一跳，隨即又凝神細看。</P>
有丘聚在東廠，他處事便有著十二分的小心，家中暗室十分機密，斷不可能被錦衣衛或東廠竊聽窺視，故而也不擔心他和沈瑞的談話能傳到皇上耳中。</P>
這是一份論農桑的條陳，聯係方才張懋奏折裡提到——沿邊屯田廢弛尤甚，禾黍之地儘為草莽之區，以故倉儲缺乏，輸銀日多……</P>
“皇上是擬整頓九邊各處屯田？”張永因問道。這倒也算得禦馬監的差事。</P>
壽哥道：“便從遼東始。”</P>
沒錯，遼東！且看遼東落在誰手。張永一時也不免屏氣凝神，靜待壽哥下文。</P>
壽哥轉了轉核桃，道：“聽說你那個乾兒子岑章，先頭跟著太湖剿匪，最近管著兩個皇莊，辦事頗為牢靠，就放他去遼東，你多提點提點他屯田的事。”</P>
這彩頭果然落在了他頭上！張永立馬跪倒叩頭，“奴婢謝主隆恩！定不負萬歲爺厚望！”</P>
說話間已是熱淚盈眶，萬分激動的模樣。</P>
壽哥愣了愣，緩緩露出個笑來，忽然喚了聲：“大伴。”</P>
皇上登基以來君威日重，張永已是許久沒聽過皇上這般叫他，一時間更為激動，這份激動可比方才真實得多了，鼻子更是酸得厲害，不由老淚縱橫。</P>
壽哥核桃往案上一丟，站起身來，踱到張永身邊，一隻手搭在他微微顫抖的肩上，鄭重道：“大伴，遼東之重，不必朕說。朱秀蠢材，該死。朕所能信任的，也隻有你們。”</P>
“皇上信重，奴婢們必粉身碎骨以報聖恩！”張永嗚咽著，大聲回應。</P>
壽哥嘴角已掛起滿意的笑容，語氣卻十分沉穩，道：“把遼東給朕鎮守好，更要把遼東給朕經營好！”</P>
張永重重磕頭下去。“奴婢們定不辱命！”</P>
壽哥點點頭，命他起身，又咬牙切齒道：“朱秀一個人便吞掉七千畝屯田，遼東被這群東西吞掉的田畝還不知又多少。朕已批複了張懋折子，敕各邊總製會同巡按、管糧、管屯等官，清查屯田。凡奪占者，嚴懲不貸。”</P>
又指著張永道：“你說與岑章，不要隻看舊有屯田，荒蕪也當開墾，近邊有膏腴可耕之地，亦宜因時酌處，不必拘於禁例，就照沈瑞這條陳裡的辦，請些積年老農來教，多多驗看，篩出適宜遼東的種子。朕，等著遼東報來豐年！”</P>
壽哥每說一句，張永便應一聲，兩人將遼東諸事務統統說了一遍。</P>
張永又表示墾荒若得力，亦可設下皇莊，為以增內帑，又不無心疼道：“奴婢看英國公這冗費的折子，心下甚痛，皇上才剛登基一年，便已花了數十萬內帑在國事上，聖主一心為民，澤被蒼生，朝堂內外，天下百姓，無不感念萬歲聖恩，然奴婢們也實不心疼萬歲爺節縮用度……”</P>
這就睜眼睛說瞎話了，壽哥確實撥了不少內帑用於國事，但那是他進來抄家抄來的銀子委實不少，花在國事上既是他樂意，也是想堵一些人的嘴巴，他本人聲色犬馬，又幾時當過那節衣縮食的人！</P>
不過這話壽哥還是十分受用，也知張永“體察上意”，多皇莊多銀子他又有什麼不樂意的，當下點頭應允。</P>
張永卻是接著話鋒一轉，“還有一事，原不當奴婢多嘴，隻是想到宮中主子們猶節縮用度，而民間卻違禁奢靡無度，奴婢不免不平。舊製庶民居舍不得過三間五架及用鬥栱彩繪，然江南不少富商巨賈鄉下豪紳，家宅多有高大且華飾，庶民男女僣用金飾寶石，常服用紵絲、綾羅、紗錦、彩繡……奴婢在南邊，還曾見娼妓也敢著綾羅戴金飾寶器，金樽銀盞山珍海味糜費錢物……”</P>
壽哥皺眉聽著，末了方道：“先前倒也有禦史上書奏請。嗯，近來風俗奢僣，確是要改一改了。明日早朝便讓內閣出榜申禁，造好的樓閣，也不必一一改修，空耗錢財人力，其他衣飾按製改來，出榜之後新蓋房舍仍有故違者，所司緝捕。”</P>
張永忙口中山呼萬歲。</P>
諸事談罷，張永退著出來，而裡頭正宣丘聚進來。</P>
兩人錯身而過，都露出一個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彼此眼神打著招呼。</P>
禦馬監太監牛宣往丘聚那邊找門路的事兒，早有人悄悄告訴了張永。</P>
這牛宣原是禦馬監大太監徐智的心腹，在禦馬監裡也算得上一號人物，不然也輪不到他去守備南京。</P>
徐智素來與張永不睦，後徐智調了中軍頭司管奮武營，張永強勢入主禦馬監，留在禦馬監的徐智手下們未免地位尷尬。</P>
也有倒戈投向張永的，當然也有牛宣這樣早年死心與張永為敵，如今沒法回頭的。</P>
張永原沒打算清算這群人，牛宣往外尋靠山也是常態，他並不介意，隻是牛宣與丘聚竟是合夥謀算遼東鎮守太監，這他是萬不能容了。</P>
張永麵上笑得和善，心下冷哼，牛宣既請旨不想鎮守南京，想去外廄養馬，那便，成全了他！</P>
隻是，丘聚這樣的小人掌控著東廠，將來也是一患，得想個法子……</P>
思量間，兩個小火者已撩起簾子，張永剛跨過門檻，一抬頭，迎麵又見劉瑾舉步而來。</P>
張永又堆疊起笑來，如果丘聚是個真小人，劉瑾無疑是個偽君子，更難對付，隻是目前他與劉瑾一個掌武一個掌文，尚無直接衝突。</P>
兩人又彼此假笑著見了禮，劉瑾眼風向內裡一掃，張永便笑道：“老丘在萬歲爺跟前。”</P>
劉瑾竟是毫不掩飾的蹙了蹙眉，又斜睨向張永，忽而低聲道：“老張，你禦馬監的牛宣，公然抗旨，仗著主子寬厚擅自請職，有失體統……”</P>
張永頗感意外，忍不住多打量劉瑾兩眼，忽而壓低聲音笑道：“那麼個憊懶人物，既想去外廄喝風，成全他便是。這人旁的本事沒有，養馬倒還勉強。”</P>
劉瑾仍皺眉不語，張永又近一步，道：“守備南京何等重要，放牛宣那等人，你我豈不日夜懸心？我有一好人選舉薦，我自禦用監出來，最是知道，這禦用監劉雲為人乾練，素來得用……”</P>
這劉雲因與劉瑾同姓，早早就巴結上來，自認為子。</P>
守備南京對於牛宣這等在宮裡有些地位的來說是個苦差事，對於劉雲這樣還未熬出頭的來說，已經是大大的肥差。</P>
且劉瑾也是新貴，還不及在南京安插太多人物，此舉正中下懷。</P>
劉瑾眉頭雖仍未舒展，口中卻已道：“延德，這禦用監的事，你我不好插手……”</P>
延德正是張永表字，如此稱呼已是比那“老張”不知親近了多少。</P>
張永立刻笑著打斷，也語氣親昵道：“老哥，這宮裡宮外的事兒，還不都得過司禮監！”又打包票道：“聖上若是要從禦馬監挑人，我必要秉公而論，禦馬監實選不出能比劉雲更好的人擔此重任了。”</P>
一般鎮守太監、守備太監人選多出自禦馬監，故有此言。</P>
劉瑾終於露出一絲笑來，卻斜眼向張永道：“岑章這是要去遼東了罷。”</P>
張永故意露出苦笑，道：“什麼都瞞不住老哥您呐。”</P>
劉瑾點頭道：“岑章是個穩重的，莫重蹈朱秀覆轍，需得記得，咱們這樣的人，什麼都是皇上給的，要時刻將萬歲爺放在心上，哪裡有萬歲爺在宮裡節衣縮食，咱們這些奴婢倒在外頭揮霍享樂的！”</P>
他語氣轉冷了些，“遼東，也當多設皇莊皇店，為皇上分憂才是。”</P>
張永忙道：“我卻是同老哥一般作想，方才也同皇上進言了設皇莊諸事。”</P>
劉瑾滿意的點了點頭，又似笑非笑的掃了一眼東暖閣禁閉的大門，轉而向張永一挑眉，淡淡道：“那牛宣，便讓他外廄養馬去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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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暖閣內的丘聚並不知轉瞬功夫，殿外就有他的兩個強敵達成了共識。</P>
此時，他正小心翼翼回著萬歲爺的話。</P>
“……那個天梁子的師父號清遠，往上追溯，算得岱廟的一個分支，奴婢特地讓人查過，以防是白蓮妖人……”</P>
“怎麼會是白蓮妖人，妖人是供彌勒佛的。”壽哥不屑道。</P>
丘聚原也不過是順手上眼藥罷了，忙陪笑道：“奴婢也是疑心病犯了。”又道：“清遠自己有觀，但也不是什麼出名的天師，泰安當地還是奉岱廟諸位仙師的多。這天梁子出師後雲遊了幾年，曾在兩處小觀掛過單，都是煉丹炸了爐，才離了觀的。奴婢遣人查過了，所幸沒有傷人記錄。”</P>
“……娶的是當地大戶的女兒，據說是同那家老太爺投了緣，老太爺不單嫁女，還專門出錢給他修丹室，他就專門煉丹，旁的一概不管。隻不過他這丹也沒能讓老爺子延壽，老爺子不到七十沒的。”</P>
壽哥挑眉道：“七十古來稀，鄉下人家，也算高壽。”</P>
丘聚抽了抽嘴角，又道：“他這丹常予人的，有說好用的，也有說不好用的，怕是五五之數，不大作的準。”</P>
壽哥摸著下巴，眨眼道：“這麼說，朕的師妹便是運道極好，竟吃對症了？”</P>
丘聚心道誰說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呢，因實不想說沈家任何好話，便隻道：“楊學士為皇上日講，也是龍氣庇佑。”</P>
壽哥嗬嗬兩聲，轉而道：“有點兒意思，過兩日安排出宮，就去沈瑞莊上，朕要去探病，順帶，見見這張真人。”</P>
丘聚無奈應了一聲。</P>
壽哥又向外喊道：“劉瑾到了沒？”</P>
外麵小內侍應了一聲，隨即劉瑾便大步進來，給壽哥見禮。</P>
壽哥擺手讓其免禮，吩咐道：“方才與張永說起，朕記著有一份禦史上書言庶民僭越，宅邸衣著違製的，批複，著內閣出榜申禁……”</P>
當下就將與張永議定的禁止民間違建、僣用金石綾羅等等說與劉瑾，命他批紅。</P>
聽得是張永，丘聚臉上陰晴不定，張永好端端的提什麼民間違禁，然聽得綾羅綢緞，心下突然一動，臉上更黑了幾分。</P>
綾羅綢緞都禁了，民間富商還能穿什麼？沈家的鬆江棉布剛剛被定為貢品！張永這是為沈家張目？！</P>
他忽又想到不久之前，手下曾來報，武靖伯府與楊家出麵開了布莊，專營沈氏鬆江棉布，那布莊正是在趙六姑娘名下，便是張會未過門的媳婦。</P>
再想到張會這幾天在宮裡上躥下跳為張永的人謀遼東鎮守太監的位置。</P>
丘聚幾乎咬碎了牙，張永，這是投桃報李，還張會人情？之所以要還，莫非遼東已……</P>
恍惚間聽得皇上召喚，丘聚猛回過神來，忙躬身細聽，卻是皇上吩咐他叫東廠的人注意京城富賈大戶僭越的行徑。</P>
丘聚忙應下來，此間便無他事，他躬身退出東暖閣。</P>
出得乾清宮，他一步步走得極緩慢，果然，未及他到東廠，就有消息傳來。</P>
太監陳寬傳旨，令禦馬監太監岑章鎮守遼東，禦馬監太監牛宣往大壩提督外廄。</P>
丘聚僵著臉回了東廠。</P>
直到坐在自己案前，他才深吸了口氣，忽然起身，狠狠將案幾上一應筆墨紙硯統統掃落在地，惡狠狠吐出一句，“張、會。張、永。好。好。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