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春雨貴如油，如今登州春雨何止貴如油，簡直貴比黃金。</P>
隻可惜老天爺還是太過慳吝，雖下了一場雨，卻是小得可憐，幾乎剛濕了地皮兒，便出了日頭。</P>
明晃晃曬上半日，地上是半點兒痕跡也沒了，好似這場雨就是一場清夢。</P>
不過，但凡有點兒雨水，總歸是有希望的。</P>
因著來了新知府，不知道哪裡吹來的風兒，說什麼是知府帶來的這場好雨，又說不過是靠海的蓬萊福山這帶雨水少了些，棲霞萊陽是雨水充沛的……</P>
“睜眼睛說瞎話！”一個微微有些佝僂的老漢一邊兒自扁擔上卸著水桶，一邊兒啐了一口在地上。</P>
“哪年不或多或少總要掉幾個雨點子的，和新官兒有什麼相乾！更彆說，靠著水邊兒不當雨水更大嗎？倒是山上的雨水更大了？！沒這個道理！這是瞎話都編不齊全！”</P>
“嘿嘿，這個，這個就這麼一說罷了，老吳叔你就當聽個樂子……”一個健壯的小夥子將捆紮結實的一大摞笸籮、簸箕、小掃帚拆開來，分門彆類的往牆邊架子上堆放，一邊兒訕笑著勸道。</P>
確實，山東雖是報了旱災，但並非整年滴雨未下——若是真個那樣，隻怕要赤地千裡了，也不會是如今這般尚能掌控的情形。隻不過是比起正常年景，雨水要少得多罷了。</P>
此時還是靠天吃飯的時代，降雨不足直接導致糧食減產，而西三府平原地帶人口眾多，這才形成了百姓食不果腹、災民遍地的情況。</P>
登州因為良田不多人口少，又有漫長的海岸線，境內也有大小河流，總有些漁獲，情況要相對更樂觀一些。</P>
當然，那也是相對而言。</P>
年景不好，糧食減產，就大幅度提價。尋常百姓人家負擔登時加重，形成有糧無錢買、依舊餓肚子的情況。</P>
“俺哪裡還樂得出來？！”那老吳叔說得生氣，順手將個水瓢丟在桶裡，水瓢去勢過猛，激出來些水。</P>
吳家位於府城西北水門附近，穿城而過的黑水河由此處入海，故而西北水門也被稱為“下水門”。他家有這便利條件，打水容易，雖在大旱之年，卻也說不上多珍惜水。</P>
那小夥子家卻是鄉下的，離著河水遠，家裡地都旱著，取水不易，瞅著那灑出來的水，心疼得直抽涼氣，忙衝過去將一蕩一蕩的水瓢按穩當了，口中道：“是是是，老吳叔，您消消氣，彆拿水撒氣呐，打水多不容易……”</P>
老吳叔瞧著小夥子的樣子，歎了口氣，道：“是。不拿它撒氣。小金哥你們那邊兒起了社倉領著糧了，你是不知道，這城裡不設社倉，官倉裡的糧食又都調鄉下給你們立社倉了，那些豬狗不如的黑心米鋪糧食一日翻三番的漲，逼得俺們都要吃不上飯了！”</P>
那小金哥忙道：“老吳叔，你且放心，小沈大人是不會讓那些為富不仁的東西亂來的！聽說官府已在向各家大善人、大官人家裡和買糧食了麼？功德碑上都刻了新名姓呢……”</P>
老吳叔哼了一聲，道：“你入了社倉領了糧食，當然為那新官兒說好話！哪裡知道俺們這些餓肚子人的苦！”</P>
小金哥既是從社倉領了糧食解了饑，社裡又有牛替各家耕種，省了人力，讓他有工夫多編些笸籮簸箕出來賣錢，他真心覺得新來的小沈知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P>
當然，他更是怕老吳叔這倒完苦水就哭窮，短了他的貨錢。</P>
所以他乾笑兩聲，急急維護道：“這不是，這不是，小沈大人出城去巡察縣裡，還沒回來麼。等大人回來就好了，就好了……”</P>
老吳叔哪裡是能被這一兩句說服的，還想再駁兩句，忽然那邊門咣當一聲響，唬了兩人一跳，就見吳嬸子風風火火跑了出來。</P>
他家這處後院是自家住，前麵臨街則是個小小的鋪麵，開著一家雜貨鋪，老吳叔去挑水的時候，吳嬸子在前頭看店。</P>
吳嬸子手裡抓著個沉甸甸的錢袋子，邊跑還邊嚷嚷，“快，當家的，快拿上糧袋子……”一抬頭正瞧見了小金哥，她不由大喜，兩步過去拉住他，道：“金哥兒來的正好！快，同你叔買糧去，你壯實，擠得進去！”</P>
小金哥一頭霧水，不明所以。</P>
那邊老吳叔已是急了，一邊兒往那邊架子上翻起空下來的糧袋，一邊兒罵道：“這又怎的了？怎又要搶了？”</P>
“虧得對街李娘子來告訴俺！”吳嬸子跺著腳罵道：“不知道哪裡冒出來個天殺的雷大戶，為了討好新來的大老爺，要捐米糧往西山那邊兒的村裡建社倉，自家沒糧，便高價往魏家、秦家等幾家買糧去！糧鋪原就卡著數兒賣的，再叫姓雷的忘八買去半倉，可真個沒得賣了。現下，大家夥兒都趕在雷家來拉糧食前去搶買呢！”</P>
小金哥還是有些糊塗著，已是被老吳叔拉著往外走了。</P>
吳嬸子在後頭扯著脖子高聲叮囑著：“金哥兒替俺照看著點兒你叔！彆叫他給擠壞了！回來俺就給你結算笸籮錢，一個子兒也不差你的！一會兒俺拔筐頭茬的菜給你媳婦兒嘗嘗鮮。”</P>
小金哥聞言大喜，他媳婦正大著肚子，前兩日還叨念著想吃口鮮菜來著。</P>
因著打水費力，人吃水且愁，院子裡早已是不種什麼耗水大的青菜了，這些時日都是醃菜野菜就飯的。</P>
小金哥響亮的應了一聲，扶著老吳叔加快了腳步，又殷勤問道：“俺還有兩個同村的哥哥也進城來了，可要去喊他們來同咱們一起去買？”</P>
老吳叔搖頭道：“不用，來不及了。你是不知道，魏家的糧鋪卡著數兒放，一會兒就被搶沒了。也就頭些日子……”</P>
他頓了頓，也不得不承認，新知府剛來時，情況是要好些的。有和買米糧、餉倉糧食、遼東糧食等等消息，糧價降了，大家夥兒也都不急著屯糧了，糧食也就好買了許多。</P>
“都是他娘的社倉鬨的！狗日的姓雷的摻和什麼社倉！”老吳叔恨恨道。</P>
小金哥縮了縮脖子，他是得濟於社倉的，也不好接茬，便轉移話題誇讚起吳嬸道：“吳嬸子這種菜的手藝也是一絕，俺瞧著去府衙應卯做個專家也行了！”</P>
老吳叔嗤笑一聲，道：“不是俺老漢吹牛，你嬸子伺候菜園子是有一手的。隻不過，那個什麼專家，是給你們耕種人立的，俺們去了也選不上，不過白搭工夫。”</P>
小金哥忙道：“不是不是，叔，俺媳婦娘家那邊靠海邊兒，聽說是懂打漁的、懂養魚蝦的都能做專家的，養菜蔬如何就不能了？！且去試試嘛，也不搭什麼！”</P>
老吳叔聞言倒是有些動心了，這專家可是每月都能在衙門領錢糧的！</P>
“那俺回頭就去打聽打聽！”他道。</P>
眼下嘛，還是買糧要緊！</P>
過一道街再拐個彎便有一家魏記糧鋪，此時已是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P>
小金哥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開始往裡擠，他人高馬大，很快擠出一條豁口來，當然，也沒少招人罵。</P>
老吳叔也不管那個，趁機跟上，兩人很快就到了人群中心地帶。</P>
隻是前頭也都是青壯，大家互不相讓，便實走不動了，就隻能等著前頭人買完再說。</P>
周圍人聲嘈雜，說什麼的都有，就聽一個尖利的聲音嚷嚷道：“姓雷的忒不是東西，拿著知府大老爺壓魏員外！好在魏員外仁義，也沒關了米鋪，隻不知道能頂多久，還是趁著有糧食趕緊多買些！”</P>
又一人道：“恁說得輕巧，如今糧食都是個什麼價兒了，就是他敞開了賣，俺們能買得起幾鬥？”</P>
“那你看的也是今兒的價兒，你怎知道明兒缺糧又是個什麼價兒？還不是早買早落便宜！”那人回道。</P>
又有人應和，道：“這一冬存糧吃得差不離兒了，眼下苗兒才栽下去，起碼得仨月才能見著新糧。這價兒啊，隻會高不會低！”</P>
“知府大人不是說有遼東糧食麼……”</P>
“知府大人還說先可著社倉來呢！糧食都去鄉下建社倉了，哪管城裡人死活！”</P>
“今兒粟米都兩百文一鬥了！他娘的還讓不讓人活！不買了，不買了，俺往鄉下買去，他們不是從社倉裡領了糧？俺不信這個價兒沒人賣！當初荒年一兩多銀子一石米就頂了天兒了！”</P>
“傻子才賣你！社倉的規矩可嚴著，領糧是救急，若是倒買倒賣的，抓住幾倍的賠回來，還攆出社去！”</P>
老吳叔聽了一耳朵，也忍不住問小金哥：“真有這樣嚴？”</P>
小金哥苦笑道：“比這還嚴呢，村子就那麼大地方，那麼幾個人，都相熟的。若村裡來了外人，左鄰右舍的如何不知道？從誰家拿了東西沒人瞧見？況且進城的還有城門稅呢，扛一袋子糧進城，誰管你是買來的還是要去賣的……”</P>
老吳叔歎了口氣，又罵道：“這狗日的世道……”</P>
裡頭喊著糧米漲價，外頭又喊著明日雷家就要來把糧米拉走，今日不買明日怕就買不著了，一時間，整條街都混亂起來。</P>
搶購潮從白晌持續到日暮。</P>
第二日，秦家、齊家等幾個開著多處米鋪的人家都關了鋪麵，表示無糧可售，隻魏家糧鋪仍開著門，但價格漲了些，又限了量，沒買到糧食的百姓不免怨聲載道。</P>
當街就有人喊出了“新知府來時還說的好好的，怎的現在隻顧著鄉下，倒要逼得城裡百姓們去死嗎？！”</P>
這話端是誅心！</P>
且又喊出了許多城裡人的心聲。</P>
隻是登州地方偏，靠海又有衛所在，多少是個震懾，便少有強梁亂匪，府城裡更多是順民，聽得這樣的話，便是有那鬨事的心，也沒鬨事的膽兒，遂應者寥寥。</P>
但糧鋪裡不明真相的小夥計們可是嚇得夠嗆，紛紛嘀咕道：“這樣下去，隻怕要出亂子了。”</P>
他們也是尋常百姓人家出身，這樣的糧價都是吃不上糧的，還是店裡給了好處，威逼利誘，叫一個兩個都閉了嘴。</P>
饒是如此，還是有人憂心忡忡去問掌櫃的，自然隻得到一句“做你的事兒吧，少管其他”的訓斥。</P>
掉過頭來，掌櫃的卻是瞧著門外，暗歎道，怎的還不亂呢？東家隻怕亂不起來呢！</P>
而這些糧米鋪的東家們，都聚在魏員外宅中密室裡，議著尋釁滋事的大計。</P>
*</P>
“鐘知縣來找俺家老爺子了。”秦三進得門來就是一張黑臉，大馬金刀往那邊一坐，拍著桌子嚷道，“老爺子都沒叫俺回去，倒是老二那賊頭鼠腦的東西湊上前去了。”</P>
圓潤富態的趙員外和和氣氣的笑著，“鐘知縣都去求秦老太爺了，不正是他們頂不住了。”</P>
鐘知縣乃是蓬萊縣知縣，大約是附郭的緣故，素來是沒什麼主意的軟性子，上司又換得勤了些，他越發是誰說啥都聽的主兒，膽小怕事的厲害。</P>
魏員外卻是目光閃了閃，隻是來了個小小知縣，知府沒在，同知可還沒露麵呢，是不想蹚這趟渾水，還是先讓知縣來試試水深淺？</P>
與雲鶴樓韓家的老太爺退隱養老不同，秦家產業雖是唯一的嫡子秦三爺打理著，但實際上秦老太爺並沒有全然放手，年底總賬還是要老太爺過目的。</P>
而秦二是秦三的庶兄，商戶人家不似書香門第庶子還能以科舉出頭，商家庶子基本上都是淪為掌櫃、管事角色，替嫡支打理產業。</P>
若是有些能耐的，許能攢下些家底，分家出來單過後自己闖出一片天來。但更多的是一輩子當個管事依附嫡支過活。</P>
庶出的秦大屬於第二種，沒什麼本事，隻任勞任怨的，為嫡支管事，死的又早了些。</P>
秦二則是屬於第一種，他有能耐，雖慣會伏低做小、肯巴結人，看上去本分，可實際上一直沒斷出去單過的心。</P>
秦三卻是不想放秦二出去的，不是秦二起多大作用，而是秦二在鋪子裡呆的年頭長了，進貨賣貨門兒清，又結交了不少人脈，真放他出去他不挖自家牆角才怪。</P>
秦三甚至想過，等老太爺過世後論及分家時，就直接讓秦二去見秦大得了，一道下去伺候老太爺也方便。</P>
秦二呢，未嘗不知道兄弟的想法，隻不過還在秦家門裡，不得不向這嫡出的當家人低頭罷了。</P>
鐘知縣跳過秦三去找秦老太爺，又有秦二在場……魏員外心下冷笑，這是想拆他們台呢？隻可惜秦家已是在他們船上了，找誰也沒用。</P>
“若是他們真頂不住了，這亂子大了……”一個劉姓員外擦著額角的虛汗，呐呐道。</P>
趙員外收了一臉和氣，燭火映襯下，神色間帶出幾分猙獰，道：“大亂子小亂子也不會是衝著咱們來的，咱們仁義也扮完了，店裡也沒糧了，能拿咱們怎樣？你怕個什麼！”</P>
劉員外張了張嘴，又默默閉上了，隻去看魏員外。</P>
魏員外咳嗽一聲，道：“能有什麼亂子？便是窮鬼餓急眼了，奔著府衙去，也不過求個開倉放糧罷了。放糧有多少糧？登州府如今有多少糧能用咱們不清楚？到頭來沒了米糧安撫百姓，那一位還是得來找咱們。”</P>
他等的也就是這場鬨，若是被圍了府衙，就算最終解決了，沒形成民亂，那也是官員的大失職，將永遠成為這小知府履曆上的汙點。</P>
想來，他那高官表妹夫是很樂意看到這點的，沒準兒會重賞他。</P>
他初時也沒想到會這麼順利，哪知道老天爺都幫他，送了個雷大傻子來。</P>
聽說雷大傻子去巴結了陸家，那就是要巴結小知府了，妙極，可不正好拿來紮筏子！</P>
魏員外瞧了眼齊員外，問道：“齊五爺，登州衛戚爺、蕭爺那邊怎麼說？”</P>
“那位同英國公府有些乾係，似是還有旁的將門，戚爺這人你們都知道的，是明著說了不會管。”齊五爺道，“倒是蕭爺這邊，本就和陸家有梁子，一直被馬爺壓著就夠窩火了，這次又來了個德州外八路千戶升的僉事，好大的派頭，隱隱又壓在他頭上，早憋著一肚子氣呢。”</P>
同德州衛一般，登州衛也是按製應有四個指揮僉事編製，卻實際上掛了七個人的職，再算上新來的潘家玉，正好湊兩桌麻將。</P>
既是超員，自然就有的有實權，有的沒實權。</P>
陸家海貿這塊當初走了有實權的指揮僉事馬騁的路子。馬騁能耐不小，卻是個吃獨食的性子，指揮使的賬也不很買。陸家是圓滑又不是冤大頭，孝敬衛所彆的大人隻是尋常節禮罷了。</P>
海貿的利潤越來越大，如何不讓人眼紅，這位蕭爺名蕭東同，論資曆其實比馬騁還老的，如何甘心讓馬騁一人獨吞，便想著敲掉陸家，再尋一家來做。</P>
結果當然是沒能成功奪下海貿這塊蛋糕，反而成功惹惱了陸七老爺，兩處撕破了臉，陸七老爺也不是善茬，生逼得那家商戶闔家搬離了蓬萊，往文登去了，之後陸家連尋常的節禮都不往蕭東同這邊送了。</P>
蕭東同如何不恨，那是咬著牙想弄垮了陸家的！</P>
現在又來個陸家一係的潘家玉作僉事，且有來頭，擺明了會分走本就不多的實權，一有收拾人的機會蕭東同自是不會放過。</P>
眾人臉上都不自覺帶了期冀，等齊五爺下文。</P>
卻不想齊五爺道：“蕭爺說讓咱們想法子把姓潘的扯進來，他就能一鍋燴了。”</P>
眾人便又拉下臉來，好嘛，說的好聽，他們一群商人，和潘僉事個武將八竿子打不著，怎麼去扯！</P>
倒是趙員外摸著肥下巴上沒幾根的胡須，道：“到時候派人送個信兒，就說府衙被圍了，姓潘的就得急嗷嗷的跑來護著。聽說，姓潘的還沒分派好職司呢，手下也沒甚人，蕭爺那邊想是要拿這個把柄的。”</P>
魏員外搖頭道：“那位沒回來呢，姓潘的如何不知。既那位不在，他怕是不會來的。”</P>
趙員外臉上肥肉抽了抽，扯出個猙獰的笑來：“姓潘的才受了那位的提拔，隻怕正愁沒處報恩呢，越是那人不在，才越顯出他這看門狗的好處來？”</P>
魏員外也露出個笑容來，“說的也是。那可要好好遣人去說說。”</P>
兩人相視一眼，隨即朗聲大笑起來，周圍也不乏跟著湊趣陪笑的。</P>
隻先前一直叫囂得最歡實的秦三爺這會兒卻是一張棺材臉，像剛從墳裡刨出來似的死氣沉沉，彆說笑了，就是一口活氣兒都沒有。</P>
那邊兒趙員外剛訂了計策，自覺得意，瞧見秦三爺如此，便皺眉道：“你還怎的？秦太爺說了什麼？”</P>
秦三爺並沒有答話，而是煩躁的揮了揮手，道：“他娘的誰知道老不死的抽的什麼風！老糊塗了！”</P>
趙員外下意識去看了一眼魏員外，後者使了個眼色，趙員外便又堆起笑來，道：“氣什麼，想是老太爺沒瞧見這兩日進賬，這事兒成，老太爺也隻有誇你的。”</P>
秦三爺一時發狠，咬牙切齒道：“哼，就讓姓鐘的姓沈的都瞧瞧爺爺們的手段！”</P>
密室裡的商定妥當，諸人便分頭行動，或往店裡去，或往衛所去。</P>
魏員外送走眾人，回來書房招來心腹幕僚——自從他那遠房表妹飛上枝頭後，他自覺身份不同，也仿那些讀書人，重金請了一位秀才作幕僚，專門負責給他那尊貴的表妹夫大人寫信的。</P>
他將“登州民亂”事細細說了，由著幕僚劉秀才潤色一番，再工工整整謄抄了。</P>
且兩人還研究著寫出幾個不同版本，隻看明日民亂情況，能對上哪個版本，就立刻著人快馬加鞭將那版本書信送出去，務必第一時間讓表妹夫大人知道。</P>
這首功一件，斷不能讓人搶去了！</P>
萬事俱備，隻欠……明日民亂了。</P>
*</P>
翌日，搶糧的隊伍也早早排在了各家米鋪門前。</P>
秦家齊家昨日就停業了，今日一早繼續懸掛無糧可售歇業的木牌，買糧百姓便也不糾纏，而是第一時間往昨日還在賣糧的魏記跑。</P>
魏記並沒有告罄的木牌掛出來，可是也一直沒開門，導致門前人越聚越多。</P>
糧價日高，可前來買糧的人並不會減少，相反，曆來都是越漲價越搶購的。</P>
買不起一石的買一鬥，買不起一鬥的，買一升也好。</P>
想著要斷糧，百姓們誰家不著急！許多人是聞訊趕來等候的。</P>
日頭漸漸升高，四月已是初夏，頗有些熱，百姓又都擁擠在一處，不少人都是額頭見汗，越發煩躁起來。</P>
緊挨著糧鋪的已忍不住砸起門來，而百姓中“知曉內情”的便議論開來，擔心著是不是雷家已經拉走了糧食。</P>
一時忽有人喊著：“若真是姓雷的黑了心肝，不讓咱們活了，咱們就去雷家把糧食要回來！”</P>
“雷家就在城西！”</P>
“對！去找雷家算賬！”</P>
“他憑什麼把大夥兒的救命糧食都收走！”很快響起應和聲。</P>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P>
然卻隨即有人高喊道：“彆傻了！雷家哪裡會把糧食都放在家裡？！姓雷的是為了討好新知府，新知府新來的，不知道登州情況，不知道咱們大夥兒挨餓受苦，那咱們就去告訴告訴他，讓他知道！”</P>
“對！咱們找姓雷的沒用！咱們直接去找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既讓鄉下人有糧吃，怎的就不讓咱們有糧吃？！”</P>
“知府大人最是仁義，定會憐老惜貧！”</P>
“對！找知府大人去！”</P>
“走！去府衙！”</P>
這次聲音比先前喊得響亮多了，應和的人也更多了。</P>
本來民畏官近乎天性，府城百姓又是順民當慣了，初時聽說要去府衙，都是畏畏縮縮。</P>
可架不住周圍人都在憤慨激昂喊著去府衙、找知府、知府是大好人，在這樣氛圍下，小民也不免添了幾分膽氣。</P>
因又有人不斷在咒罵著這倒黴的年景、買不起糧、買不到糧，憤憤然說著官府偏心鄉下人，對城中百姓不公，便又激起民眾幾分怒氣。</P>
有領頭的，有起哄的，就有相隨的。</P>
有真心憤慨的，有抱著僥幸心理想試試，亦有人純粹是被裹挾而去……</P>
如此一來，這隊伍便成了規模。</P>
人群蛹蛹而動，往府衙方向而去。</P>
臨街的店鋪見狀都嚇得不輕，慌忙關門上板，生怕出現民亂，被人趁亂渾水摸魚、闖店搶貨。</P>
而街巷裡的一些百姓人家原本不準備買糧的，聽得外麵嘈雜，出來探看，被連拉帶勸的加入了隊伍。</P>
半趟街走下來，隊伍已頗具規模。</P>
柳樹街這邊領頭的是個肌肉虯結、滿臉絡腮胡子的高壯漢子，他聲若洪鐘，高喊著“找青天大老爺知府沈大人為大家做主”，帶著隊伍，往事先“約定”好的地方走去。</P>
隻要將幾家糧鋪前的百姓都帶到一處，總有千把人，足夠衝擊府衙，造一場不大不小的民亂了。</P>
他這一夥兒人頗多，足有二三百號，烏央烏央的占滿了大半條街，大呼小叫，聲勢驚人。</P>
那絡腮胡子大漢就是這條街上的潑皮小頭目，尋常至多帶上七八兄弟街上晃蕩，這次身後竟能跟著二三百人之多，橫衝直撞的，他隻覺自家威風凜凜，好不得意。</P>
眼見前麵就是街口，他已是聽到了臨街更高亢的一片叫聲，知道馬上就可以彙合另一支隊伍了。</P>
為了不墮自己這一夥兒的士氣，他深吸一口氣，提氣大喊道：“去府衙！找青天大老爺問問……”</P>
街口突然出現一隊兵士，皆穿著登州衛士卒製式衣裳。</P>
那絡腮胡子大漢半句話噎在嗓子眼裡，禁不住嗆咳了兩聲。</P>
見了這陣仗，他非但沒害怕，反而微微興奮起來。這次，蕭爺那邊的賞也能一並拿下了！</P>
他死死盯著對麵的兵卒，隻等著他們抽出家夥來，他就高喊一聲“官兵殺人了，大家並肩子上啊”。</P>
人群裡混著的他的弟兄，也漸漸向他靠攏。</P>
隻見登州衛的兵卒向身後一伸手……</P>
絡腮胡子大漢下意識摸上腰間的匕首……</P>
然後……</P>
“當當當當當當當……”</P>
忽然刺耳的鑼聲響起，震得人耳根子發麻，腦仁子嗡嗡直響，立時將吵雜的人聲淹沒了下去。</P>
哪裡還有人會吵吵，百姓們紛紛捂住耳朵，甚至蹲下身去。</P>
隊伍前進的腳步登時一滯。</P>
隨著鑼聲停歇，那隊兵卒中一人踏步而出，敲一下手中銅鑼，便高喊一句：“諸百姓聽了，速回家取上戶帖，往餉倉排隊領口糧。日放有限，先到先得，若今日排不得，明日趕早！”</P>
他聲音一落，後麵那一列兵士齊齊敲一聲銅鑼，再齊聲重複了一遍此言。</P>
聲音穩穩傳了出去，百姓隊伍中立時炸了鍋。</P>
大家又驚又喜，忙問真假。便有人回嘴道：“都穿著登州衛所的衣裳呢！敲鑼打鼓的，哪裡會有假！”</P>
又有人喊道：“甭管真假，去看看就知道了，也耽誤不了多少工夫！”</P>
說話間已有那腦子活絡的脫離了隊伍，急匆匆往家裡去翻戶籍去了。</P>
往府衙去不過是喊上幾嗓子，府衙又沒有糧米，也占不著什麼實打實的好處。而領口糧卻是真真切切放在眼前的，去晚了可就沒了。</P>
又有誰是傻的，算不開這賬？</P>
原本氣勢洶洶的人群登時作鳥獸散，大家都急急往家裡趕去。</P>
登州衛的兵卒就改為敲鑼指路，防止大家方向不同，彼此擁擠碰撞踩踏。</P>
此番變故就在眨眼之間，那絡腮胡子大漢全然沒想到還會如此，一時愣在當場。</P>
他的弟兄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便紛紛聚攏過來，詢問下一步該怎麼辦。</P>
絡腮胡子大漢心下十分不甘，眼瞅著到了手的鴨子豈能讓他飛了！他登時振作起來，乍著雙臂，高喊道：“口糧能發幾回？還是得去府衙……”</P>
話音未落，忽聞風聲，他也是練過功夫的人，登時警覺起來，下意識閃避，可躲過了迎麵而來的長拳，未躲過身後的掃堂腿。</P>
他一個站立不穩，向前摔去，堪堪撞在地上，未等他撐著起身，就有一隻大腳踩上了他的後背。</P>
周圍他的兄弟們已是摔倒一片，齜牙咧嘴慘叫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鬨。</P>
他努力側頭過去看，就見一群捕快衣裳的人扭著他弟兄們的胳膊，一個個捆紮結實。</P>
久在街麵上混，縣衙府衙的捕快差役他都是熟的，可瞧著諸人眼生，便顧不上什麼，慌忙喊道：“不知道哪位差爺出來巡街，小的與劉捕頭是拜把子兄弟……”</P>
那踩著他的人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捕頭竟有個賊兄弟！哈哈，捕頭的位置可要與老子讓出來了。剛剛好，老子也姓劉，嘿嘿嘿，真個便宜！”</P>
眾捕快都應和的笑了起來，有人湊趣陪笑道：“劉爺作甚捕快，作吏員又輕省又有油水，豈不更妙？”</P>
那姓劉的漢子笑道：“果然更妙！”</P>
見街麵上沒“回家取戶帖”的，基本上都被拿下了，他大手一揮，道：“走！這就作吏員去，查他們的鋪子去！”</P>
眾人哄笑起來，連帶著登州衛的兵卒，齊齊往最近的一家魏記糧鋪走去。</P>
*</P>
早在外麵聚起的民眾砸門時，糧鋪裡的小夥計們就慌神了。掌櫃的倒是沉穩自若，嗬斥道：“慌什麼，店裡沒糧沒錢，怕什麼！”</P>
小夥計們彼此對視，都是一臉愁苦，怕什麼？他們做夥計的才不怕搶糧搶錢呢——搶的都是東家的呀。他們是怕，這群人進來啥也沒搶到，往死裡揍他們啊……</P>
於是能挪動的桌椅缸壇矮腳櫃都被挪去頂門了。</P>
待到外頭的百姓被人喊著口號領往府衙去了，鋪子裡的人才鬆了口氣。</P>
掌櫃的這才直起腰來嗬斥眾夥計：“破東爛西的都堵在門口作甚麼，還不趕緊挪開，今日不開業，難道明日後日也不開業了不成？！”</P>
堵門時他可是一言不發，顯見也不是不怕的，這會兒倒來逞威風。小夥計們心下腹誹，卻也不得不照辦。</P>
很快東西就挪走了，沒一刻，掌櫃的就後悔自家多嘴了——後麵闖進來的如狼似虎的官差可一點兒不比餓瘋了的百姓好糊弄！</P>
當外麵喊著“官差辦案”砸門時，若是堵門的東西還在，掌櫃的還可拖延一二，這會兒，掌櫃的已沒了不開門的理由。</P>
“查封？賬目？”掌櫃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勉強笑道：“差爺莫不是在說笑？”</P>
那劉差官還沒說話，旁邊已有捕快拍桌子喝道：“誰耐煩與你說笑？！你們東家犯事兒了，現在來查封賬房清點賬目，莫非你想抗命不成？”</P>
掌櫃的麵皮抽了抽，道：“差爺恕罪，小的們拿著東家的薪銀替東家看著店鋪，總要儘責才是本分，不知是哪位大老爺下的令，小的們也好與東家交代。”</P>
劉差官從懷裡取出份文書，在掌櫃的麵前抖了抖，也不容他細細看清，隻指了上頭府衙鮮紅的大印，道：“難道咱們是匪寇來硬闖你們店鋪不成？”</P>
掌櫃的牙疼似的咧了咧嘴，道：“隻是，這到底是東家的私產……依著大明律，若非抄家，這些賬房賬目……”</P>
那劉差官不耐煩起來，冷哼一聲，道：“你們東家差了稅銀，有匿稅之嫌，自然是要來封賬房查賬目的。休要囉嗦，若敢妨礙差爺們辦事，也丟你下獄去吃牢飯！”</P>
掌櫃的目瞪口呆，原以為是哄抬物價的罪過，卻沒想到和稅銀扯上什麼關係，連忙張口辯解。</P>
差役哪裡管他說得什麼，兩個健壯捕快上來一左一右架起了那掌櫃的，一把堵了嘴，半拽半拖著將他弄了出去。</P>
小夥計們一個個抖得篩糠似的，也無反抗之力，人家要乾什麼就乾什麼。</P>
很快眾衙役就將鋪子裡能找得到的帶字兒的紙統統裝進個藤箱裡，大門一關，貼了封條，揚長而去。</P>
被攆出來站在街麵上的小夥計們彼此對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末了還是年長的大夥計揮揮手叫大家散了，回去等上工的消息。</P>
至於掌櫃的，他被攆出來後，見無人看管他，便已是一溜煙跑去給東家報信了。</P>
這柳樹街算是沒甚大衝突便拿下了的，在東城的穀子街上，卻遠沒有這樣簡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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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府城其實是三麵環山一麵臨海的，隻是往東去，有黑水河兩條支流圈出來的一小片平原，在登州這多山地界算是極好的良田了，許多大戶人家的莊子也多在此。</P>
到了秋季，大批糧米都從東門運入府城，東門名喚“春生門”，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而來的。</P>
不過東城卻由此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糧穀集市，米麵豆粟多在此交易，穀子街的名字卻是實打實因此而起。</P>
後來便是預備倉也建在了東城。</P>
穀子街上糧米鋪子著實不少，魏家、秦家、齊家等家自然也都有大的分店開設在此。</P>
買糧的百姓，有許多舍棄了離家近的糧鋪，特地趕往東城，正是為著這裡店鋪大糧米多，許能多賣上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