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江府沈氏宗祠</P>
“我是宗房宗子，這族長，理應由我來當。”坐在主位的小棟哥大喇喇如是說。</P>
被綁匪綁走的小棟哥，如今全須全尾回來了，上來就說要這族長之位。眾人頭一個聯想到的就是當年為匪寇帶路的沈珠！</P>
小棟哥，是不是也扮演了這樣的角色？！</P>
三房沈湧先不自在起來，反複去看他兒子瓊哥兒。瓊哥兒卻跟沒事人一樣，笑嘻嘻的看熱鬨。</P>
沈琦和沈理對視片刻，彼此都是先穩住的意思。</P>
沈琦出門已經暗示過管家，相信應該很快能搬來救兵，再看沈理這神情，分明也是有布置的，心下略略安定。</P>
那邊八房沈流已開口說話。</P>
八老太爺在那次“倭禍”受驚亡故，八房也被洗劫。沈流原就是恨極了那群匪寇，今日見著小棟哥如此這般，端是令人生厭。</P>
抬眼去看水字輩房長中，沈海閉著眼睛裝聾，沈湧東張西望了兩下隻裝啞巴，沈源則老老實實裝死，沈流心下更氣。</P>
他如今還監管族產，算是族長的副手，素來也有威望，當下便冷冷道：“小棟哥，你出門日久，不知道，家中早已分宗，你們房頭的宗子，是你父親沈珹。族長，也不是什麼必出宗房，而是，有能者居之。”</P>
他特地將後麵幾個字咬得重重的，還看了一眼沈海。</P>
小棟哥不屑的嗤了一聲，道：“分了宗了便不是沈家了？宗房就是宗房，族長就該出自宗房，嫡支血脈豈是庶孽能比的？！”</P>
沈家隻有宗房、二房、四房是嫡支，其餘都是旁支，“庶孽”二字一出掃了一片人。</P>
沈流登時麵色鐵青。</P>
不想那邊瓊哥兒卻接口道：“自然、自然！”好像他三房不是庶支一樣。</P>
聽得他又道：“嫡出就是嫡出！為了個庶孽，什麼體統都不要了，真是糊塗！”說著他就看向他父親沈湧，“爹，你說是不是？”</P>
他咬牙切齒道：“你們為了沈玲那個庶孽，還將我娘關了起來，我才多大，就沒了娘！”他一指沈琦，“這缺了德的旁支憑什麼坐在族長位置上？”</P>
沈湧變了臉色，喝道：“孽障！渾說什麼！”</P>
那邊小榆哥忽然也道：“正是，沒道理庶支享著榮華富貴，倒讓我這嫡脈苦哈哈的，吃盞酒的二錢銀子都沒有。”說著眼神似有似無飄向沈理。</P>
眾人目光在小棟哥、瓊哥兒、小榆哥身上掃過，便都明白了這是內賊勾來了外鬼。</P>
小棟哥笑容可掬，雙手向下壓了壓，朗聲道：“有能者居之，這話倒也沒錯，這不，我既為族長，必是要給咱們族中帶來一場大富貴的。”</P>
“這便是我說的第二樁事，”他撣了撣衣衫，“現今這昏君乃是先帝從民間抱養來的，竊據帝位多年，致使奸臣橫行，民不聊生……”</P>
這話一出口，幾位房長立時便坐不住了。</P>
做過兩任教諭的沈流登時站起身來，指著小棟哥便罵道：“你這大逆不道的東西，滿口胡言亂語，還妄想當族長？就你這幾句混賬話就能讓沈家滅族！”</P>
卻突然不知道哪裡出來兩個黑衣大漢，一把拽過沈流按在椅子上。</P>
這變故太快，沈流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待要再罵，隻覺得肩上的大手如鐵鉗一般，捏得他骨頭都要裂開似的。</P>
他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咬緊牙關才沒叫出聲來。</P>
旁邊人看了，也不敢說話了。</P>
沈琦想要起身，卻被沈理用目光製止，隻能強行按捺下來。</P>
隻聽得小棟哥繼續道：“如今我家寧王爺奉太後密旨，發兵討罪，撥亂反正。十萬大軍，不日便抵南京，這正是咱們沈氏一族報效的好機會，這從龍之功可不是什麼人都有運氣碰上的！”</P>
他看向祖父沈海，道：“我宗房願帶這個頭，捐獻家資以為軍餉，助我家王爺馬到功成！”</P>
沈海臉上的肉抽動著，卻依舊緊閉雙眼一言不發，像是默認了。</P>
那邊又是瓊哥兒先跳出來，道：“我三房雖不富裕，也願意捐出一半兒家資來，儘一份心！”又道：“棟哥兒，我是頭一個認你這族長的，你可要為咱們族人做些好事——將我娘放出來！”</P>
小棟哥哈哈大笑道：“瓊五叔放心，不止湧二祖母要出來，還能鳳冠霞帔享你這兒子給她帶來的誥命呢！”</P>
這邊是許官了，瓊哥兒立刻眉開眼笑，連連讚小棟哥仁義。</P>
氣得沈湧險些昏過去，大罵道：“你這逆子！逆子！你要害死一家子不成！”</P>
瓊哥兒嗬嗬冷笑，道：“當年你也覺得沈玲那庶孽拖累了你，不是除族了？如今倒又嫌我也拖累你了，好啊，那你把我也除族了！以後我隻給我娘討誥命，不與你請封便是！”</P>
沈湧氣得渾身打顫，指著瓊哥兒“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下句來。</P>
那邊小榆哥也接茬道：“小棟哥你是知道的，當年我那太爺恁的狠心，卷了銀子和琳二叔走了，剩下我個沒人管的，掙命過來，如今家裡是真沒什麼銀子了，但我也有一片忠心！”</P>
他睨了那邊端坐的沈理一眼，“不過要說我們房頭兒，有那財大氣粗的，就是不知道他那心是忠是奸了……”</P>
小棟哥笑道：“原來你竟不知麼，理六叔是因著上書舉薦我家寧王四公子為皇嗣太廟司香，被昏君所拒，才憤而辭官的。”</P>
小榆哥訕笑道：“六叔到底是做大官的人，真有那個……那個……先見之明……”</P>
沈理坐得四平八穩，不理他們這一唱一和，隻淡淡道：“那折子並非我所寫，乃是受奸人所害，我已同皇上說明緣由，因有失察之過、失官印之罪，方才辭官。”</P>
他眼皮一抬，眼中精光四射，向小棟哥道：“你不是不知道，十年前那場所謂‘倭禍’便是寧藩手筆，寧藩養匪劫掠鬆江，殺害無辜，與我沈家、與鬆江百姓可以說是血海深仇！而今，你還要為虎作倀？！”</P>
當年隻知匪禍不知事涉藩王的幾個房長、族老不由驚訝出聲，轉而紛紛怒罵起來。</P>
那場人禍中哪房沒有傷亡，哪房沒被劫掠？！真真是血海深仇了。</P>
沈理指著小榆哥，喝道：“那年你也十五六了，彆說什麼不懂事的孩子，你該省事了——若非你父親貪圖銀錢，被寧藩蠱惑，豈能犯下重罪，最終被流放三千裡？！可憐你太爺放心不下，偌大年紀還拖著病體跟去照應你父親了。到你嘴裡成了什麼？你這不忠不孝的東西！如今，你可要走你父親的老路？！”</P>
小榆哥被說得漲紅了臉，“我”了兩聲，強辯不得。</P>
沈理又指著瓊哥兒，厲聲道：“那年你也不是小娃娃。當年的事孰是孰非你應當明白！你母親不在家廟，就當在官府大牢了！今日你父親在這裡，我不多說，我隻告誡你，休要學珠哥兒行事，落得他那般下場！”</P>
瓊哥兒縮了縮脖子，複又梗著脖子冷笑道：“我可比不得珠哥兒，那是三房的寶兒，我這沒爹娘管的，什麼不得靠自己！”</P>
沈湧氣得起身便要一巴掌掄過來，不想同樣被兩個黑衣漢子捏著肩膀按到座位上。</P>
沈理沈琦等人身後，也一樣出現了這般的黑衣人。</P>
小棟哥擊了兩下掌，皮笑肉不笑道：“到底是狀元之才，這張嘴是真能說呐。”</P>
沈理打斷他道：“你也不用兜圈子了，什麼當族長，帶著合族捐獻家資，說到底，就是再次劫掠鬆江來了。你道沈家都是沒骨頭的，任由你搓圓捏扁！”</P>
圖窮匕見，小棟哥也不做戲了，噌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說的不錯！我就是來取銀子的。不過，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來，你們若肯老實聽話，將來的富貴也是跑不了的。</P>
“如若不識相，哼，那我也隻好自取了。這滿城百姓死傷百八十個的，彆怨旁人，就怨你們一個個蠢貨不肯棄暗投明！</P>
“你們什麼肚腸我都知道，經了上回的事兒，定是把銀子都藏起來了，不怕我翻檢。</P>
“哼，沒關係，那我便找不到那幾兩銀子也無妨，隻不知道你們這舍命不舍財的，到了地下還能不能花用得了那藏起來的銀子！</P>
“殺光了你們，我再重建一個沈家，一樣是鬆江大族！”</P>
說話間又有一群黑衣人湧了出來，將眾人團團圍攏，氣氛登時緊張起來。</P>
沈源已是怕得緊了，這會兒慌忙喊出來：“彆，彆，彆，我舍財，舍財！隻是我隻身在祠堂裡，我家銀子都是你叔祖母收著，你去尋她，她定會給你銀子！”</P>
又想起兒子來，便大喊道：“你們不是說奉了太後的旨意？我兒子是太後的侄女婿啊！你們，你們不能殺我！”</P>
眾房長都瞪向沈源，嘴上不說，心裡已是罵娘。</P>
小棟哥哈哈大笑：“好，好，好，識時務者為俊傑！”</P>
沈理卻突然道：“素來小榆哥登門都是借銀子的事兒，幾時族中有事不是五房來找，倒是他來喊了？你當我沒防備嗎？我在湖廣也是理過剿匪事宜的。”</P>
小棟哥的笑聲戛然而止，目露凶光，惡狠狠盯著沈理：“你誆誰？我可不是今兒才回的鬆江府，各處駐軍乃至各家護院我都摸透了！”</P>
“你個辭官歸鄉的，攏共也沒帶回來多少人，護院不過十來個。你可知我這次帶了多少人來？不會比上回‘倭禍’時候人少。”</P>
沈理淡淡道：“我的人是不多，也沒你手下這些亡命功夫好，隻不過，點點潑了油的柴禾是足夠用了。”</P>
小棟哥臉色一變，看向一旁黑衣人。</P>
那人迅速出去，又很快回來，臉色難看，向小棟哥微微點頭。</P>
他已經爬牆頭看了，外頭不起眼的地方停著數輛裝滿柴草的大車，又幾個長隨帶著幾個車夫打扮的聚在一處樹蔭下，看似閒聊，但眼睛卻一直盯著祠堂的。</P>
一旦裡頭有什麼，那快馬拉著柴車跑動起來，車上柴禾很快就能撒滿祠堂四周，一把火點起來，就是翻了牆出去也難逃。</P>
他們是大意了，想著雖是大族但曆來沒出過武官，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家丁護院，又是祠堂這等地方，他們這邊有內應有人質，應是極易拿捏的。</P>
誰知道這裡真有狠角色，非但連命都敢不要，竟是連祠堂帶族人都敢燒的。</P>
“刀架脖子上讓你們帶我們出去，我不信那些人敢放火！”小棟哥惡狠狠道。</P>
沈理卻一臉淡漠：“那你試試。隻是，我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紀，死得起，不知道你死不死得起。”</P>
“現在走還來得及。”那黑人低聲道。</P>
他對於拿下沈家並不執著，等他們出去了，再殺個回馬槍就是了。他們外頭那許多人，還能讓這沈家跑了不成！跑得了人也跑不了金銀不是！</P>
“他且舍不得同歸於儘呢！”小棟哥恨聲道，“不過是虛張聲勢嚇唬人的！那咱們就看看，是誰狠！”</P>
小棟哥心裡清楚得緊，王爺要是隻想要銀子，那根本不用派他回來，直接派兵來取就是了。</P>
王爺是要做皇帝的人，不光要江南大族的錢糧，更要收江南大族的人心。</P>
沈家在朝為官的也多，隻要將沈氏一族攥在手裡，不怕他們不聽話！</P>
便是他們不聽話，放出消息去，朝廷也必疑心，必不會用他們了，也是削弱了朝廷的力量。</P>
他沈棟呢，文不成武不就，在王爺門下他是根本排不上號的，他，也就隻剩下一個沈氏宗子的身份了。</P>
沈家是他手裡的最大籌碼，他必須得緊緊攥在掌心，將來才能在王爺身邊有一席之地。</P>
這麼多年，他彆的不知道，就隻知道，王爺從來不養無用之人。</P>
小棟哥看向沈理的眼神就變得格外狠厲，“沈理，你好狠的心腸，你這是要讓大家同歸於儘嗎？敢情你的妻兒都送去紹興府了（謝遷老家），他呢……”</P>
他說著指向沈琦，“你要讓他妻兒都燒死在這裡嗎？”</P>
他惡劣一笑，道：“五房原本家底兒就厚實，你兩個兄弟當官，你當族長經營著族產，嘖嘖，看看福姐兒的嫁妝，就知道你這麼多年卷了多少銀子。”</P>
“聽說當年你是舍得掏幾萬兩銀子贖人的，如今，彆是銀子都而給你妹子辦嫁妝了，舍不得贖妻兒吧？”</P>
他指著六、八房：“你們外頭沒有妻兒？可甘心死在這兒？我告訴你們，今兒我要是死在這兒，我們的人必將血洗沈家！你們妻兒老小一個都彆想活！”</P>
又向七房沈琴道：“你可剛剛中了舉人，前程大好呢，還沒瞧見兒子呢，死在這了你會甘心？”</P>
六房沈琪卻嘲諷道：“我那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你們害死了！”</P>
沈琴則涼涼道：“說得好像不點火你能放過我們似的。沈棟，從了你，沈氏一族才是從上到下真沒活路了！安化逆藩多長時間被滅的，你不知道？你覺得你們造反能成？笑話！”</P>
沈琴先前是在青澤，有許多先生都是翰林出身，還有被劉瑾迫害丟官的，經常會與青年學子們剖析國事、針砭時弊。</P>
因此沈琴也養成了格外關注邸報關注時事的習慣，沈理回來後，他也常去請教，聊些政事。</P>
年初朝廷一係列動作，他料是要防範寧藩了，因此堅定認為寧藩不會成事。</P>
此時要說不怕死，那是假話，但要真從了小棟哥，隻怕沒多久也隻剩下死路一條了。</P>
不如大義凜然做個忠良，便是沒能掙命出來，也給父親弟弟和將來的孩子爭了個好名聲！</P>
小棟哥被他們氣個仰倒：“好，好，好，一個個都是硬骨頭呢？”</P>
他狠推了一把身邊一直閉目的沈海，“祖父，你同他們說，你是族長，沈理這廝要燒死你燒死大夥兒呢……”</P>
沈海長歎一聲，道：“棟哥兒，我原就與你說了，這麼多年家裡一直在找你，你二叔他還……”</P>
小棟哥忽然暴躁起來，呸一口吐在地上，“什麼找我？！沈珺這東西哪裡是去找我的，分明是去做探子的！要不怎麼見著我反倒跳船跑了？險些連累了我也被當成探子！”</P>
這還是眾人頭一次知道沈珺的切實消息，不由都倒吸了口冷氣。</P>
跳船？可還有命在？！</P>
“什麼這些年一直惦著我，這些年我受的苦你們誰知道？！哪個惦著我了？</P>
“沈珹這個老東西養了個庶孽在身邊，一個庶孽！庶孽！沒有我，他一樣有兒子不是嗎？！</P>
“沈?這庶孽從前跟條狗似的跪在我腳邊，踹他都不敢吭聲，如今也人五人六起來了，家裡的產業都是他做主，嗬，不是沈珹養的誰養的？！”小蝸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