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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被萬年宮的宮牆攔阻, 洪流衝入宮中的時候已顯和緩了不少。

夜色之中也難以將下方的情況儘數看清,隻能隱約聽見水石滾動之聲。

可這也無法改變一個事實。

當連綿的陰雨轉為暴雨,岐山之中竟然爆發了山洪, 還如此湊巧地將萬年宮變成了頭號襲擊之地。

這竟是一場險些將天子置於險境的災劫!

“幸好我們不在那兒啊……”

不知道何處傳來了聲音,有人喃喃自語說道。

饒是來濟在昨夜入睡之前還抱著對武昭儀、對李治這番舉動的偏見,現在也不得不承認, 他們將人給全部調出,住在這山頭之上, 當真是再明智不過的決定。

要知道,即便有陛下身邊的諸多禁衛軍相護, 在山洪的偉力麵前, 高樓殿宇也未必能夠確保他們人人無恙。

反倒是身在此地,雖在生活上多有不便,卻絕不會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山洪衝走。

更驚人的是, 那山洪流入山中穀地,非但沒有平息下去, 反而更加聲勢驚人。

不,不止是山洪。

雨也越下越大了。

來濟再度朝著李治回望的時候, 都覺得對方的麵貌在雨幕之中顯得有些模糊,卻恍惚從中看出了更為篤定的姿態。

是了,當山洪襲來的那一刻,陛下便賭贏了。

他也勢必要借題發揮再做出一番整飭的舉動!

但此刻,與這位天子在眼前天災中並肩而立的, 並不是本該在這個位置上的皇後, 而是——

一位橫空殺出的昭儀。

就好像他們二人原本就應當並肩同立在那裏, 享受著周遭或是惶恐或是感謝的目光。

偏偏當來濟等人將她的威脅性又一步放大的同時,站在傘下的武昭儀沒有對這些依然存有敵意的眼光給出任何一點回應。

在確認山洪的確被暴雨引發, 她們已暫時處在安全的環境之中後,她並未多在意這些本就對她沒好感的人,而是借著周遭在山風中搖曳的燈火,端詳著懷中小女兒的神情。

李弘被捂住了耳朵,尚且因為夜半將他驚醒的未知情況而覺恐懼,這小嬰兒卻隻是目光黑沉而透亮,安靜地看著周遭,甚至嘗試著扭頭往山下的方向看過去。

但和此前遇到新奇事物的興致勃勃不一樣,對一個已經能夠慢慢讀懂嬰兒表情的母親來說,她能隱約感覺到阿菟好像有點難過。

她在難過什麽呢?

可惜武清月不能在此時開口告知,隻能在心中想著這場災禍的結果。

就算能憑借著她給出的預言示警、配合母親和弘化公主請來李淳風的理性分析,讓李治對這出洪災提前做好準備,這山上山下偌大一片地方,甚至是整個關中地區,都不可能做到毫無傷亡。

這是人力的局限。

又哪怕李治會因關中的這出驚變,將防治水患的政令推行到天下各處,令滹沱河的水患也有概率被提前發現,在種種治標不治本的舉動麵前,先遭災的依然是那些平頭百姓。

更可怕的是,自從憑借著滹沱河的提醒想起永徽五年的這場大水後,武清月嘗試調動自己不太靠譜的常識,隱約想起來了一件事。

唐初的洪災往往呈現出兩年的連續性。

也就是說,明年並不會因為今年已經降了足夠的雨水,就回歸正常,而極有可能又有另一出災禍。

想到這裏,武清月下意識地把自己的腦袋往母親的頸側靠了靠,這才覺得多了幾分安全感。

武媚娘無聲地嘆了口氣。

雖然阿菟多有幾分神異之處,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何必強裝鎮定呢?

然而她剛打算拍拍女兒的後背以示安慰,卻忽然聽到在自己的耳邊,有一個細若蚊蚋的聲音響起。

“阿娘。”

因這一句距離她的耳邊極近,她絕不可能聽錯!

她的女兒在用隻有她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喊了她一句阿娘。

她的手有一瞬間懸停在空中,但在雨幕的節拍中又忽然落在了小嬰兒的背上。

武媚娘緩緩開口:“我在這兒,別怕。”

李治沒聽到武清月的那兩個輕聲音節,倒是聽到了媚娘的這句安撫。當他轉過頭來時,自他的眸光中不難看到一縷盎然星火,那正是他此刻站在勝利一方的底氣。

“阿菟怎麽了?”

武媚娘唇角微揚,“沒事,反正風雨也快過去了,她隻是有點……想回帳篷裏睡覺了。”

她心中快速權衡,決定先瞞住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庭廣眾之下將注意力放在嬰兒說話上,也有損陛下此刻麵臨山穀洪流不動聲色的形象。

還是不急著讓陛下知道吧。

就像她說的那樣,風雨很快會過去的。

到時候,阿菟的種種特殊,也很快會重歸到台麵之下了。

見李治的目光投過來,已經五個月多的小嬰兒應景地打了個哈欠,在這狂風驟雨之間倒是讓人感到一陣溫情暖意。

隻不過李治大概不會知道,她這會兒在心中想的是,風雨過去歸過去,她的麻煩還沒結束呢。

之前弘化公主贈予她的小馬駒,早就被送回長安去了。

但因為她們還沒回皇宮的緣故,這匹甚至沒得到命名的小馬駒當然不會有屬於自己的草場,隻會被暫時關在馬廄之中。

所以倘若她點開係統麵板的話,看到的隻會是這樣的兩行字。

【領土:宮廷禦製嬰兒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紫檀木櫃式木床一架,馬廄(半間)。】

【能量值:160+2+(-102)(每日減少能量值1點)】

沒錯!因為兩匹“龍種”都是小馬駒,乾脆先暫時放在了一處,以至於若是劃分歸屬權的話,留給武清月的隻有其中的一半而已。

要不是她還要有限度地說話,她非得讓李弘知道一下什麽叫做一山不容二虎,一馬廄不容二馬!

她甚至應該感到慶幸,早在山洪爆發之前,萬年宮中那張屬於她的床,先被收去了樓閣高處,要不然她都剩不下六十天的倒計時。

現在隻希望,在她對著母親預警洪災冒險開口後,能拿到一點嘉獎了……

這應該還是有機會的吧?

算了,現在多想無益。這兩日遷居山上的緊繃,在山洪最終爆發的那一刻終於徹底放鬆下來。

她才五個多月大呢,該睡覺了。

——————

這一覺伴隨著外頭的雨聲,甚至沒讓她做什麽夢。

直到迷迷糊糊間聞到一股香味,才將她從睡夢中喚醒過來。

武清月睜開眼睛,就看到澄心正端著一碗雞蛋羹擺在一旁的小桌上。

在山上的飲食一切從簡,但在她上個月明確表示了對其餘輔食的“覬覦”之後,武媚娘也沒打算繼續限製她隻能喝奶,給她的“菜譜”裏增添了蔬菜泥和雞蛋羹之類的東西。

這可把她高興壞了。

“哎,山上的菜蔬都不大方便保存,”澄心在給小公主喂飯的時候嘀嘀咕咕,“陛下與昭儀仁善,沒讓人冒雨送新菜來,可若是雨總不停,也不是個好事。”

但要武清月說的話,她這種擔心實屬不必。

李治選擇將營地暫時駐紮在山中高處,選擇賭上一把,讓眾人看到,在天災麵前他這位天子依然有著上天福澤,不會被輕易打倒,甚至能提前避開禍端,但他也不會讓“天子與群臣受困山中”的情況持續多久,甚至在岐州地界上發酵出什麽不必要的傳言。

再過幾日他們必定會下山的。

這又不是在玩“變形計”……

她剛想到這裏,忽聽到帳篷之外李弘喊了一句“天亮了”,打斷了她的思緒,而後便是他那格外有特點的腳步聲噠噠噠地往外跑。

武清月連忙揮了揮手,示意自己也要出去瞧瞧。

澄心看懂了她的意思,將她給抱了起來,掀開簾帳走了出去。

此時已並非等閒“天亮”的早晨。

昨夜山洪爆發,夜半圍觀之人大多心中惴惴,難以好眠,加上雨仍在下,頭頂便是一片陰雲,眾人都起得遲,天色也還未明亮。

所以臨到中午,才有了這一句“天亮”之言。

已近午時了。

武清月從有人打起的傘麵邊緣望出,就見頭頂的天穹之上,自雲層中豁然多出了一道裂口,疏淡的天光從中落下。

好像山洪迸發的同時也給了暴雨以傾瀉口,在急促的水流過境後,就連雨水也要漸漸開始停歇了。

不,倒沒有完全停歇,隻是從大雨轉為了小雨而已。

“天吶,萬年宮中的景!”

武清月聞聲望去,就見韓王李元嘉正在下屬的打傘下,朝著萬年宮的方向張望,好一派捶胸頓足的模樣。

以她所在的位置還看不見下方是何種樣子,澄心也絕不敢將她往那邊抱過去,以防摔出個不測來,可光聽韓王的語氣就不難判斷出,底下是何種樣子。

隻怕是一片草木摧折了。

韓王怎能不對此感到痛心疾首!

自他所在之處看去,正能看見泛濫過境的山洪,在原本的萬年宮中硬生生破壞出了若乾條水道。

行宮經歷過修繕的年頭不久,被山洪衝垮的並不多,至多就是被洪流之中裹挾亂石給砸壞了牆垣,可行宮之中的奇珍草木卻絕無法得到足夠的保護。

現在都還儘數泡在水中,隻怕根都要泡爛了。

三月之時梨花如雲的瑤池雪海,雖在這閏五月早已落儘,但也不難想到來年二三月裏還能見到仙境景象。

可現在……現在卻已全毀了。

早前他因房遺愛一案而心緒不寧,中斷了前往梨花林繪畫的計劃。

而在籍田禮之後,作為明確站在李治這一方的宗親,他在朝堂政務上得到了不少委派。這些委派雖沒有讓他需要像長孫無忌一樣,需要為資助小國物資絞儘腦汁,也絕算不上閒職。

李元裕和李福等人覺得李元嘉這是要得勢了,卻哪裏知道,李元嘉本人還在後悔著沒能抽出空閒來完成那幅畫作。

如今卻是山洪過境,再沒了機會。

不過李元嘉這人也是怪有趣的。

到了雨勢再小了一些的時候,武清月被澄心抱去了武昭儀的身邊,沒過多久,就見同來此地享用午膳的李治掀簾而入。

在他的發間還蒙著一層被風吹過來的細密雨珠,但在他的臉上並看不出過重的憂慮之色,更像是因局勢尚在掌控之中,自有一番籌謀在握的篤定。

將外披擱在一旁,坐於帳中架起的小榻上後,李治忽然笑了笑,“媚娘,你猜我方才遇到韓王的時候他說了什麽?”

他本也沒打算賣關子,接著說了下去,“他說,他可以出資修複一部分萬年宮的園景。”

武媚娘聞言眉峰微蹙,又旋即展開,“此事是韓王做得出來的。隻是放在此時,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吧?”

武清月都在旁聽得有點無語。

這時候有錢修什麽景啊,賑災才是要務。

然而李治隻是擺了擺手,“他要真有這樣敏銳的為政之能,又何須媚娘從中提點,讓他找到求生之道?何況,他要是上來便說,自己有心為岐州重建提供財力上的支持,我還不敢放心用他了。”

韓王聰明嗎?當然是聰明的。

李唐宗室之中在世的,若論博古通今,大概沒一個能比得過李元嘉。他的頭腦也沒因為讀書讀死了。

可他的這份聰明並沒用到執政者該用的地方,若非如此,也提不出這等建議來。

好在李治要的就是這種不太對路的聰明,用在明麵上給自己增添一份助力。

“我同皇叔說,此事容後再議吧,屆時必定還是要勞煩於他的,畢竟也就是他結識的能工巧匠、文人墨客多。”

李治嘆了口氣,“萬年宮之名,本便是希望其留存萬年的,總得修繕完畢才好。”

此番在萬年宮地界上完成的籍田禮、追封武德功臣、製定西域作戰計劃、接見昭武來使,都已讓李治一步步篤定,他若想要在朝堂之上讓自己的聲音更為響亮,並不像是他想象得那般艱難。

當山洪當真爆發於此地,讓他完成了這一出絕地反擊後,更讓他助長了一番信心。

李治毫不懷疑——

當最開始的一步邁出後,後麵的便同滾雪球一般,是優勢的累積了。

等此間事了,他起碼也能將朝臣收拾掉幾個,然後放上自己的人。

他本還有意在此地立一塊碑銘,將今年的萬年宮議事與會人員全部刻錄在上,作為他意圖打破長孫無忌壟斷政局的裏程碑,又怎麽可能會留下此地一片斷壁殘垣呢?

“此事陛下心中有數就好。”武媚娘想了想,又問道,“說起來,山下的情況如何了?”

聽到這裏,武清月的耳朵也豎起來了。

昨夜她就擔憂於此事。

親眼目睹山洪迸發的場景,讓她這個並未直麵其禍的人都一陣後怕,那麽被記載在史書之上淹沒數千戶的洪災,若在關中地界上爆發,又會造成什麽結果呢?

從李治明確下達盤查詔令,到災禍到來,僅僅隻間隔了一個月的時間,還是在交通和維修手段都不夠發達的唐初。

在避禍上山之前,她隱約聽母親提及過,確實有幾處容易河水滿溢的地方需要修繕,可在暴雨足以形成衝垮河堤的災變前到底有無完成這個修補,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治沒留意到女兒在此時小心翼翼的打量,在聽到這個發問後也不免端正了神色:“今日我在大帳內簡短召開了個朝會。”

有了山下洪流的事實擺在眼前,眾臣前幾日還有的搬遷上山怨言,那是一點都不見了。

就算在山上召開的朝會顯得無比不正經,搭高了地台也阻止不了地毯就被踩得濕漉漉的,後排還有人擠人的情況,也不能有什麽怨言。

李治說道:“我在朝會上發問,有意在今日派遣一文一武兩名官員探尋山下情況,不必令人重新入山稟報,當即決斷要務就是。武將之中毛遂自薦者不在少數。雖說方才大雨未停,上下山多有不易,但對參與過戰事的將領而言,還不到束手無策的地步。”

“既然如此,陛下是如何選的?”

李治回道:“我直接委任了。山洪消息是弘化在薛卿的護送下抵達長安,方自太史令處得到驗證的,便由他下山去好了。此人在諸將之中堪稱有勇有謀,奈何現今各處戰場還未有一處最適合他發揮,倒不如先在這搶險救災之中發揮一番作用。若能從中立功,往後的升遷也要容易得多。”

武清月聽得稍鬆了一口氣。

她原本還有些擔心,因為她所造成的蝴蝶效應,薛仁貴沒有了救助李治脫離困境的履歷,在升遷上會遇到麻煩。

隻是人命與仕途輕重有別,她也隻能先對不住他了。

好在,李治並非沒有識人之才,而是早前的環境讓他沒有這個從中擢拔的機會。現在卻正是被他視為潛力股的文武官員登上前台的契機。

武媚娘一番思量,“薛將軍確是合適人選。不知文臣,陛下又選取了何人?眼下山道路滑,更不知半道是否還有山洪落石……”

這個人選可不能隨便來啊。

萬一替陛下辦差的事情沒做成,先將自己的小命丟在那兒了,那真叫做得不償失!

這份差事也確實是明知其要害,大多數人也不願去做的。

李治揉了揉眉心,不知何故忽然失笑,“你自我這兒聽過他的名字。昔日我還在做太子的時候,他就是我的扈從了。”

武媚娘將記憶快速一翻,得出了結論,“李舍人?”

“對,就是李義府。”李治給出了肯定的答複。

武媚娘問道:“倘若我未曾記錯的話,他曾經得罪過人?”

有些話不好說得太明白,比如說李義府得罪的人並非尋常官員,其中就包括了長孫無忌和來濟。

她也曾聽過三兩句與李義府相關的風聞,說他在李治尚是太子之時,便深諳投機下注、阿諛奉承之道,但光看他此時的處境,卻實在不大好。

來濟與他前後腳進入中書省卻步步高升,更將他的升遷之路壓得無處見光。

也難怪在眼見一線生機之時,別人或許還要有所顧忌,李義府卻渾然不顧,當即站了出來。

投機……好一個投機!

李治旋即笑道:“他是從韓王這裏,看到自己的出路了。”

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壞事。

李義府有多少本事,李治是清楚的。憑借他的履歷,要真讓他坐上相位執掌天下事務,或許還遠遠不夠,隻是遵循舊例地清除水患,卻絕不會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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