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2 / 2)







李唐的江山,不會給長孫無忌以取代的機會。

所以,他也不該當斷不斷。

當這個答案給出的那一刻,便等同於是一錘定音了。

在場之人裏,或許本還有想要為長孫無忌求情的,可先是沒搶白過許敬宗,又沒能在陛下尚且猶豫的時候發言。

為免步上長孫無忌那幾位同黨的後塵,他們就算有話也不敢在此時說出來了。

李治在這些人沉默的目光中,慢慢地坐回到了他方才所在的位置。

他又有片刻的闔目沉思。

隻是當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在裏麵已不見了對舊情的眷戀。

他語氣平靜地說道:“諸呂被殺之時,薄昭先往京城窺探虛實,後有漢文帝即位之事。我能坐上這個皇位,長孫太尉也算功不可沒。”

這好像又是一處長孫無忌與薄昭的相似之處。

固然以能力來說,將長孫無忌去和薄昭相比,還是對長孫無忌的侮辱,可事已至此,便不必顧及什麽臉麵不臉麵了。

或許在將來,長孫無忌的影響徹底在朝堂上淡化下去的時候,他會選擇給他平反追贈,可現在——

他隻能以這種方式退場了。

對這位舅舅最大的尊重,就是二人不必當麵撕破臉皮了。①

李治長嘆了一口氣,沉聲開口:“但前功不可抵償今日之過。既然長孫氏確有謀反之舉,便以謀逆罪論處吧。”

身在太尉府中的長孫無忌甚至沒等來陛下重返長安的消息,先一步收到的,就是蓋上了天子印璽的詔書。

詔書中寫道:

長孫無忌、長孫祥等人圖謀造反未果,被搶先一步發覺,固然未造成什麽傷亡惡果,也當重責。

長孫無忌褫奪官職與爵位,貶為庶人,流放黔州。

長孫祥為謀逆首倡之人,判處斬。

其餘長孫氏諸子儘數罷官除名,流放嶺南,不得再度起複。

……

“接旨吧,長孫……不,現在不能再稱呼您為長孫太尉了,而應當稱呼您為長孫無忌。”

宣旨之人顯然與長孫無忌有些舊日恩怨,絲毫也不掩飾他在念出這一條條或殺或流放之時的玩味。

甚至在最後一句話說出後,還朝著長孫無忌笑了笑。

但長孫無忌大約也無暇去想,此人到底是誰,又跟自己有著什麽樣的過往恩怨了。

他隻是死死地盯著麵前的這份詔書,像是不願意相信自己會迎來這樣一個結局。

若說此前李勣帶兵來包圍了他的宅邸之時,他雖在心中不安,也還記得自己身份特殊,不至於落到性命不保的地步,保持著一份從容。

想想李治又是素來溫和的帝王,總會將自己給親自請出去。

卻萬萬沒想到,這次李治根本不打算給他翻身的餘地,隻想讓他永遠離開自己的視線!

流放黔州和流放嶺南,幾乎都是往窮山惡水之地送死,和直接被處斬的長孫祥並無多大的區別。

陛下這分明是要他去死!

意識到了這個事實後,長孫無忌何止是沒有接旨,更是忽然舍棄了他早前萬事在握的沉穩,意圖朝著門外衝去。

可惜宣旨之人早就防著他有這種表現,根本沒給他衝出門去的機會,就已經讓人將他給攔了下來。

甚至一左一右地將他鉗製了起來。

在這樣的姿勢下,哪還能看得出他高高在上的樣子。

長孫無忌可管不了那麽多,他腳下依然帶著幾分前衝的架勢,死死地盯著那宣旨之人,憤怒地喝道:“放開!我要麵見陛下!”

對方搖了搖頭:“陛下仁善,生怕見到你後便會被你的三言兩語給重新誆騙住,以至於誤了李唐江山社稷。所以你還是儘快接旨的好,別鬨得大家都不痛快。”

長孫無忌臉色一沉。

不痛快?

到底是誰更不痛快?

任誰被以這等莫名其妙的方式扣上一個謀逆的罪名,他都不可能從容得起來!

難道還要長孫無忌在此時謝謝李治沒給他判處一個當街處斬,而隻是流放嗎?

那也未免太過荒唐了。

對於李治的“仁善”二字評價,在長孫無忌聽來更是可笑至極。

在這一瞬間憤怒的情緒徹底占據了他的理智,以至於他當即怒罵出聲,“胡說八道!他到底是怕被我所誆騙,還是怕與我當麵對峙?”

“我到底有沒有這個謀逆之心,他心中應該再清楚不過。他若真有這等委屈,便讓先帝來懲戒於我好了,也算我對不起太宗皇帝……”

“長孫無忌。”

宣旨之人並未被他這一出疾言厲色的質問所嚇到,反而在他情緒宣泄到頂峰之時打斷了他的話。

他朝著長孫無忌走近了兩步,“陛下說,若你拒不接旨,還非要提到太宗皇帝的話,他也有一句話要回您。”

長孫無忌的動作停住了。

這人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當年陛下貶斥褚遂良之時曾經說過這句話,現在也不介意再用來問你一次。”

“你等總將先帝放在口中,以貞觀老臣自居,可你等當真無愧於先帝嗎?”

還是隻想提醒陛下,他們是他的長輩,應當得來他對待長輩的禮節,而不是對待臣子的態度呢?

“不過沒事的,陛下說,他會在今年年末祭拜昭陵,將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太宗的。就不勞你操心了。”

“長孫無忌,現在你可以接旨了嗎?”

長孫無忌沒有回答。

而是慢慢地垂下了手。

當麵前這個傳旨之人將聖旨塞到他的手中時,長孫無忌甚至覺得自己的手臂有千斤之重,無法抬起,將那封罪名不實的詔書給丟出去。

褚遂良貪枉田地,愧對先帝,他呢?

他恍惚間想起了他當年回應陛下那句“條式律令,固無遺闕”之時李治困惑且震驚的神情。

想起這位年輕的天子宣召冊立李忠為太子之時深沉的目光。

想起……

也想起他當年在與人宴飲作樂到酒興正酣時,曾經將自己比作了前朝重臣楊素。

可楊素得到了善終,到了他兒子楊玄感那一輩時才因在洛陽起兵被誅殺,他卻要在烈火烹油的富貴之中走向毀滅了。

哈,多可笑啊。

自後方長孫澤的視角所見,當那兩名禁軍鬆開他父親的時候,這位今年已有六十多歲的長者終究還是顯示出了脊背佝僂的狀態。

他用很輕的聲音朝著那宣旨之人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是什麽人?”

他要被流放離開京城了無妨,但總得知道,是誰在對他還要來上一出落井下石,也算是死個明白。

聽得對方回道:“我的名字你可以不必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父親乃是萊州刺史鄭仁愷,我母親是房氏女。”

他是房玄齡的外孫。

高陽公主謀反案,房玄齡次子房遺愛伏誅,房玄齡長子房遺直雖被特赦,也被除名為庶人。

這麽一算,與房家有關的人裏,除了韓王李元嘉外,地位最高的確實是鄭仁愷了。

不隻如此,他還是滎陽鄭氏子弟,正是關東世家的要員。

長孫無忌朝著對方最後看了眼,“那麽告訴陛下吧,這個聖旨我接了。”

他長孫無忌認栽。

算來他這一輩子也算是有過風光至極的時候,更見證了李唐的開國,當過輔政大臣,坐過三公高位,已比絕大多數人的人生都要精彩太多。

可惜他曾經得過“聰明鑒悟”的評價,卻也輸在一個自作聰明上。

如今被押解流放,也算是給他這個仕途畫上一個句號。

李治在傳遞聖旨的時候沒有見他,在他踏上前往黔州之路的時候也沒有見他。

隻有一條特別的詔令,就是讓沿途各州府兵依次相送,直到將他送到位於川蜀之地的黔州。

長孫無忌回頭朝著後方看去,隻看見了朝陽之中的長安城城牆。

那裏還是他記憶之中的樣子,其中卻已經沒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也早不見了故人。

“讓府兵相送,難道還能顯示出陛下的仁慈嗎?”他自嘲地笑了笑,“說不定是他的殘忍呢。”

他這話居然還真沒說錯。

因為僅僅在半個月後,李治就重新命令李勣和許敬宗複查長孫無忌的案子。

但這並不是要為他翻案。

而是要徹底清除後患。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將長孫無忌這最為權勢膨脹的數年履歷都給整理完畢。其中的越界舉動,更被記載得清清楚楚。

前來黔州的中書舍人袁公瑜名義上是來黔州審訊,實際上則是將這一份卷宗帶到了長孫無忌的麵前。

他還同時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永徽六年被貶官潭州的褚遂良,在顯慶二年受到了韓瑗的連累再度被貶,這一次被貶到了愛州(越南境內)。

那地方何止是民眾教化不興,氣候也不是等閒之人所能忍受的,所以就在今年,六十三歲的褚遂良在愛州病逝,消息在不久前傳到的長安。

袁公瑜平靜地說道:“陛下說,你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

話外之意,請長孫無忌自儘吧。就當是和褚遂良同路了。

或許就算沒有這條單獨的授意,被驅逐出權力中心的長孫無忌也活不了多久了。

在他的頭上已生出了好些白發,將早年間富貴享樂之中保養出的結果毀傷殆儘。

袁公瑜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和長孫無忌碰麵的時候,在對方的眼中已有死誌,不過是想要得到一個最後的結果而已。

現在,這個結果已不會變更了。

“可以容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嗎?”長孫無忌緩緩地挺直了腰背,竟重見了幾分從容。

他問道:“陛下現在在何處?”

袁公瑜回他:“皇後生產在即,陛下已在洛陽。”

他本以為長孫無忌在聽到這話的時候,會想起來李治憑借著廢王立武拉攏同盟的那一幕,對武皇後破口大罵,卻隻見他緩緩頷首,“那很好啊。舊日的桎梏除去,新的生命到來。明年元月初一的昭陵拜祭,他有話可說了。”

他朝著袁公瑜的臉上看去,不難從對方有些詫異的神情中猜出對方所想。

他笑了一聲,“我都要死了,難道還要再給自己多留一個晚年瘋癲的印象嗎?”

當年的雉奴,終究還是一個合格的天子了。

就是不知道,今日對他發起攻勢最為猛烈的許敬宗、李義府等人,又會落一個什麽結局。

以他對李治的了解……

他朝著袁公瑜伸出了手,“將東西拿來吧。”

可惜啊,那些人的結局他是看不到了,他得先去見他的太宗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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