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2 / 2)







他剛想到這裏,視線中便掃到了個熟悉的身影,隨即腳步一頓,朝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走到近前他便發覺,自己方才的驚鴻一瞥還當真沒看錯,恭敬地朝著對方行了個禮。

“拜見讚普。”

但他是自覺自己的禮數周到,在看到眼前之人模樣的時候,被稱為“讚普”的芒鬆芒讚還是不由麵色一僵。

身為吐蕃的讚普,也是吐蕃的君王,他本該是最為尊貴之人,可他的地位,卻顯然無法和他祖父鬆讚乾布相比。

他祖父是吐蕃的興國之君,他的父親是年少病逝的遺憾,可他卻是少年上位、為權臣所挾製的傀儡。

主弱臣強,莫過於如此。

這個沒比他大幾歲的欽陵讚卓,明明是在恭敬地向他行禮,可這其中到底有幾分敬重,那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想到他收到過的種種叮囑,他壓下了心中的憋悶,以如常的語氣問道:“將軍此時……不是應當在吐穀渾前線嗎?”

欽陵讚卓笑了笑,答道:“我年紀尚輕,有些行軍計劃中拿不定主意,需要向父親詢問,所以回來一趟。”

“說起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依然看起來有些瘦弱的君主,眼中閃過了一抹微不可見的譏誚。

“我父親經驗老到,如今坐鎮邏些城,讚普也應當多向他學習才是,以便早日長成個文武兼備的樣子。”

一聽這話,芒鬆芒讚的臉色更為難看。

欽陵讚卓的這份蔑視並未逃過他的眼睛。

而更為直白的,其實還是欽陵讚卓說出來的那句話。

他說自己年紀尚輕,可芒鬆芒讚的年齡還要比欽陵讚卓更小,那麽按照欽陵讚卓的邏輯,芒鬆芒讚又怎能想著違逆吐蕃大相,就應該做個安分守己的吉祥物才好。

可在有那樣一位建立偉業的祖父在前,他又如何……

如何甘心啊!

心念急轉中,芒鬆芒讚已將袖中的拳頭牢牢握緊,仿佛下一刻就要將其砸在欽陵讚卓的臉上。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發難,就見已有另外一個人先擋在了他的麵前,直麵上了欽陵讚卓。

“都護怎敢以這等語氣和讚普說話!”

“那麽不知道沒廬氏妃有何指教呢?”欽陵讚卓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說話之人。

擋在他麵前的這紅衣姑娘年紀不過十四五歲,方才正陪同在芒鬆芒讚身邊漫步。

在這一句質問發出的同時,她果斷地朝前走出了一步,將那個無能的讚普給庇護在了她的身後,仿佛是個看護自家雞仔的母親。

可她年齡如此之小,饒是已經一身華貴衣衫在身,也不難看出麵貌的稚氣來,便讓欽陵怎麽看都覺得,眼前場麵有些好笑。

但要說她的氣勢,還當真不小。

因為出身“三尚四論”沒廬氏的緣故,這位王妃也確實有這個說話的資本。

更有意思的是,她正是在祿東讚被迫卸任的一年中,由吐蕃各族商議出來為芒鬆芒讚迎娶的本族王妃。

毫無疑問,這位王妃的存在,就是為了牽製住他們噶爾家族威逼王權的腳步。

“指教?”沒廬·赤瑪倫冷聲反問,“我有沒有什麽指教不要緊,但欽陵將軍既然還沒坐到如本、大論的位置上,也就沒這個資格對讚普做出指教!”

金銀與瑪瑙編製而成的首飾沒有壓製住她本身的貴氣,反而讓她在此刻的仰頭質問之間多出了幾分威勢。

“君是君,臣是臣,我等已非蠻夷之人,難道連這樣的規則都不記得嗎?”

記得?怎麽不記得!

欽陵讚卓不由在心中冷笑了一聲。

但這吐蕃讚普還沒有個讚普的樣子,哪來的國君之象,倒是王妃先拿出大後做派了。

“是嗎——”欽陵挑了挑眉頭,“我還以為這隻是臣子對於讚普的直言相勸而已,怎麽你倒是覺得,這是我對讚普不夠尊重了?”

“我一個正在為國征戰的將軍,總不能還不如你這個王妃忠君吧!”

赤瑪倫大怒:“你這……”

欽陵讚卓毫不退讓:“我父子到底是不是亂臣賊子,由不得你來說。畢竟,先因叛國而被處死的,是意圖取代我父親的那個蠢貨!”

他一把推開了擋在讚普麵前的赤瑪倫,憑借著身高的優勢擋在了二人之間。

芒鬆芒讚沒來得及避開,就見欽陵讚卓握住了他的胳膊,附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我勸讚普還是行事謹慎一些的好。”

芒鬆芒讚的腳步頓在了原地。

欽陵讚卓聲音愈冷:“您也最好別忘了,兩年前我父親為何要為你迎娶西突厥可教妃和黨項芒邦妃,眼下的藏巴大業乃是向外擴張,身為讚普,您可別做出什麽拖後腿的事情!”

芒鬆芒讚在三位王妃之中偏袒於誰顯而易見,要不然也不會讓赤瑪倫有這個站出來的底氣。

可如今祿東讚重新上台,固然對於他離職卸任期間的種種變化,尤其是吐蕃王室與沒廬家族的聯姻無法做出變更,但也不會放任對方真長成一個釘子!

正是知道父親的這個態度,欽陵讚卓將這話說出口的時候才沒有任何一點猶豫。

何況,他說的建議也並不算有錯……對吧?

吐蕃既然還需要依靠黨項勢力從旁協助攻克吐穀渾,芒鬆芒讚總得拿出個親近黨項的態度來,怎麽能讓一個沒廬氏獨大呢?

芒鬆芒讚聞言咬緊了牙關。

欽陵的這句警告,看似俯身在耳邊說出,並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讓外人聽到,卻無疑是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

偏偏,麵對著他含怒欲發的目光,欽陵讚卓的麵色沒有半點的變化,仿佛看到的不過是個稚童的反抗。

“讚普的年紀已不算小了,該成熟——”

“將軍既是直言勸諫,便不妨將話說明白響亮一些,讓史官都記錄個明白,何必要以這種遮遮掩掩的方式,讓讚普都覺得不自在!”

欽陵的“忠告”尚未儘數出口,就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在了當場。

芒鬆芒讚如聞天籟,當即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

欽陵讚卓也不免在這個熟悉的聲音中後退了兩步,鬆開了對他的鉗製。

回頭就見,一名衣著樸素卻氣勢端莊的女子,在侍從的簇擁之下由遠及近走來。

她的聲音也隨之傳來:“何況,如你所說,此來是要以軍情要務問詢於大相,如今既然得到了答案,也該當奉行軍情緊急、當即執行裁斷的原則,先將外頭的事情了結,而非在這裏討論如何教導讚普。”

來人在行到麵前,伸手拍了拍沒廬氏王妃的肩膀,仿佛在那上麵沾染了什麽塵灰,這才轉頭朝他看來,對上了他的目光。

縱然已是年近四旬,高原的烈風還讓她多了幾分滄桑,當她站在此地的時候,自有一種卓爾不凡的氣質,將她和周邊之人區分開來。

麵對著眼前這一番臣子威逼君王的場麵,她依然以不疾不徐的語氣,說出了第三句話:“將軍覺得自己領取都護職務,有權教導讚普,但我想,你應該無權過問讚普的王妃如何行事。是也不是?”

欽陵讚卓的神情有片刻的僵硬,但想到對方的身份,還是先行行禮答道:“太妃教育的是。恕臣方才失禮了,這就告退。”

她抬了抬手,並未阻攔,“將軍請便。”

欽陵讚卓最後凝視了這三人一眼,這才大步離開。

來人的麵子他不得不給。

這位被他稱為太妃的女子,或許論起與吐蕃本地的聯係,不如剛才意圖對他施加攔阻的沒廬氏緊密,但她的身份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隻因對方正是大唐和親於吐蕃,下嫁於鬆讚乾布的文成公主!

吐蕃進攻吐穀渾,隻能算是大唐境外的資源爭奪,在安西都護挑動的風雲,也都還不算與大唐的正麵為敵。

那麽在對待文成公主的態度上,他也應當拿出足夠的尊敬來。

有她的這幾句話,他也顯然不能再在這裏逞威風了。

……

“還是王太妃有本事,直接就將人給說走了!”

眼見欽陵讚卓朝著遠處走去,很快消失了蹤影,赤瑪倫的臉色終於輕快了不少。

在她嫁給芒鬆芒讚後,便和文成公主往來不少,此刻便順勢挽住了她的胳膊,發出了一句親昵的稱讚。

別管按輩分來說,文成公主是不是該當算作她的祖母,起碼赤瑪倫就很喜歡這位遠嫁來此的大唐公主。

可文成公主搖了搖頭,並未接下這句話。

她心中很清楚,她今日固然能憑借著輩分和身份,將那欽陵讚卓給暫時說走,並不意味著在和對方的交鋒中,她真是占據了上風。

對方對於周邊疆土的覬覦,噶爾家族意圖淩駕於王權之上的野心,也絕沒有任何一點消退。

早年間她和弘化公主的來往信件中就提到過:

吐蕃一旦得到吐穀渾,從鄯州進入吐蕃的那條唐蕃官道,就會隨之落入吐蕃的手中。

他們便再不需要像是貞觀年間一般,嘗試著從劍南道鬆州之地,翻過那邊的蒼茫雪山,進入大唐的境內。

到了那個時候,達成這份戰功的欽陵讚卓,還有他的父親祿東讚,恐怕連她這位大唐公主都不會放在眼裏了!

想到兩年前發起的奪權之舉失敗,想到拉攏來的沒廬氏盟友也還需要看噶爾家族的臉色行事,文成公主的心中更覺憂慮。

今日的境況下,她要如何才能幫到大唐呢?

又要如何,才能讓吐蕃不會在祿東讚父子的手中,變成一支被戰爭拖垮的勢力。

貿然探聽欽陵讚卓的動向,應當是不行的。

就像他剛才和芒鬆芒讚所說的那樣,他是在為吐蕃征戰,那麽在任何一位藏巴子民的心中,他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忠臣。

反而是文成公主,在方今這等吐蕃意欲更進一步的時候,才是一位外人吶!

這親疏之分,顯然不會因為芒鬆芒讚這個讚普的態度而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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