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2 / 2)







李清月一本正經答道:“大概是因為,這樣一來,沿途經行的州郡更多,能得到免除一年賦稅待遇的百姓更多,更能彰顯聖人恩德吧,又或者……”

“是想把這個做出創舉的機會留給旁人來呢?”

雖說漢武帝也曾在元封六年封禪於嵩山,但那也是在先行封禪泰山之後才做出的舉動,而非當真已將嵩山與泰山相提並論。

想到真正意義上以天子身份直接在嵩山封禪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阿娘,李清月的眸光裏便不免多出了幾分微妙。

隻是這等隻有她知道的未來,甚至是顛覆李唐的未來,又顯然不可能在此時說出。

李清月繼續說道:“這一次就實在不必改了,您想啊,早在貞觀十一年的時候太宗皇帝就已讓秘書監顏師古擬定《封禪儀注書》,在數年後又對封禪禮重新修訂,到了我阿耶議訂封禪的時候,司禮官員更是為此忙碌了半年,若是貿然更改地址,又要有多少麻煩呢?若在這封禪之事上有所猶豫,焉知不會屢屢推遲,甚至將其擱置下去。”

李勣聽得到,李清月在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忽然提高了一點聲音,頓時失笑。

他眼神好得很,分明清楚地看到,在安定將話說到這裏的時候,之前同封禪唱反調的劉祥道正好途經他們二人的前頭,在聽到這話的時候臉色頗為好看。

一聽這話,劉祥道連忙腳步匆匆地離開了此地,走得那叫一個著急,顯然是被這話給刺激了個正著。

不過,也多虧安定彼時的一番“童言無忌”。

事實證明,太史局做出的預測並沒有錯。今年的關中固然少雨,但還不到旱災的地步,沿途經過曹州的時候,關東還落了一場夏秋之交的雨水,讓這封禪隊伍被迫在原地停留了兩日,卻也為沿途的麥田豐收做出了最後一手助力,讓陛下徹底打消了封禪的最後一點猶豫。

“雖說這天下未來終究還是要看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但你這麽刺激劉相,是不是也太不給他麵子了?”

李勣話是這樣說沒錯,李清月卻分明聽得出來,他話中並無多少責怪的意思。

“您就當是我這個年輕人在整頓官場好了。”李清月忽然嚴肅了幾分語氣答道,“光是一場泰山之行,便能引發這樣多的閒言碎語,可見這大唐官場之上拋出一個目標的時候,到底能有多少方勢力在這裏彼此拉鋸,但我起碼希望,當這個目標是對外征戰的時候,誰也別想在後麵拖我的後腿。”

那就從這場泰山封禪開始,一步步表明她們母女絕不讓步的態度吧。

“且看明日吧。”

英國公忽然覺得,被她說出的這句“且看明日”,或許是在指代這明日開始的封禪典禮,又或許是在指代著——

大唐的明日?

……

在這抵達泰山的頭一日,除卻登山祈福的道士之外,同文寺以及司禮官員都已快速地進入了工作的狀態。

就算是郝處俊這等起先還為皇後不應亞獻而廢話實多的家夥,也必須打起精神,將明日先要用到的山下祭壇、祭禮配享,分發於官員和使者的玉牒,陛下所用玉策,還有那些金匱、方石都給一一查驗完畢。

他甚至應該感謝,皇後手底下的六局二十四司女官已對隨行眾人的禮服形製都重新做過了一番校對,省了他們大半的工夫,而以閻立本為首的將作官員,則對石碑石闕、告至壇、土封、距石等物完成了查漏補缺。

如此各司其職之下,哪怕這出封禪大典乃是自李唐開國以來的頭一遭,冗長的隊伍也已給後勤帶來了莫大的壓力,當晨光自泰山之上躍出,投照在這條封禪之路上的時候,在場眾人所感覺到的,也不是好一番手忙腳亂,而是一種,即將迎來塵埃落定的放鬆。

在身著禮服的官員簇擁之中,李治這位天子袞冕加身,朝著泰山腳下的“封祀壇”而去,進行今日的祀天之舉。

隨同禦駕移動的儀仗鼓樂,在漸近泰山之時,便成了一種混合著山中回響的聲音,仿佛真能以這等綿長大氣的禮樂,將天子到來的訊息報於泰山之上的天神。

但無論山中、山上,以及頭頂的天穹之中,是否真有神靈已響應了他的召喚,對於此時的李治來說,他顯然正在走向自己身為天子所能達到的權力頂峰,將自己的功績宣揚於天下。

被袞冕十二旒半遮的麵容上,正是一番自病容中徹底跳脫而出的意氣風發。

昨日登山祈福的劉道士並未在祈福的結果上潑冷水,而是極力宣揚著陛下的天命所歸,今日的晴空朗日,更無疑是封禪大典拉開序幕的福音之一。

此為封禪之始。

今日的行程也該算是為了讓遠道而來的天子百官有休息的時間,並不需登山。

當簡短的祭祀禮儀結束後,便已各自重新回到了歇腳之地。

而自第二日開始,便沒有這般簡單了。

第二日,乃是由天子親自登臨泰山之巔,封玉策於“登封壇”上。

當然,這個登臨泰山,天子不必以自己的雙腳去親自丈量這七千多級的階梯,到底需要多少體力才能攀援而上,自有乘輿將他,還有一些年邁的官員給抬上山去。

不過饒是如此,當他們抵達臨近山頂的營地之時,也已是日頭近午了,後方則還有不少官員因隊伍太長而未能到此。

直到旭日已徹底淩駕於正中,李治這才手握玉策踏上了登封壇。

緊隨在他身後,乃是當朝三公以及手捧禮器的太子。

不知是不是李素筠的錯覺,當她朝著身在壇下列陣的隊列中望去、看見安定側臉的時候,竟恍惚覺得,那頭頂的烈日恰被投在了她的眼睛裏,變成了一團望向祭壇之上玉策的熾焰。

可,誰又能沒有這樣的一種感覺呢?比起同樣需要由人抬上山去的太子,此前還領著一隊奉宸衛護持在上山道路上的安定,顯然要更像是一輪朝陽。

隻是可惜了,在這登封壇上,就連皇後都無法參與到禮敬天神的典儀之中,更何況是公主。

她剛想到這裏,便聽見在祭壇之下的太和鼓樂頓時齊鳴,正接續在天子的敬告之辭後頭。

這一次的鼓樂聲音,遠比昨日在山下封祀壇處還要響亮得多,它們忽然一股腦地灌入耳中,讓人再無餘暇去思考多餘的東西。

好在,置身於山峰最高處,周遭望去的群山、深穀與遠處的齊魯大地,都很快吞噬掉了這些震耳的鼓樂,一時之間大盛的,反而成了旌旗為山風所吹起的鼓噪之聲。

當李素筠將目光自遠處挪回近前的時候,天子已在禮官的護送之下往營地回返,隻等明日的祭地活動。倒是安定還站在祭壇的附近,像是還在遠眺之中。

“該回去了,就算是秋高氣爽,也得注意著點日頭吧。”李素筠上前拍了拍李清月的肩膀。

李清月並沒有立刻挪動腳步,而是喃喃出聲:“我現在知道,為何當身在泰山之中的時候,會有人發出這樣的感慨。”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啊……”

這後半句被吹散在了秋日的長風之中,就連李素筠都沒能徹底聽個清楚,隻隱約聽到了“淩絕”二字。

還不等她發問,李清月已臉色如常地最後朝著此地的祭壇看了一眼,回身說道:“行了,回去吧,明日才是我最應當打起精神的時候。”

對於朝臣百官來說,今日的登封泰頂,便已是這封禪之禮幾近於成,但對皇後和安定公主來說卻當然不是。隻因明日才是皇後有走上前台機會的儀式。

第二日的清晨,在山中營地小住一夜的群臣隨同天子儀仗下山,下到那泰山的附屬神山社首山上。在此地修建有第三處禮壇,正是用於祭奠土地之神的降禪壇。

當天子一如昨日獻頌祝禱完畢,便見身著褘衣禮服的皇後在手執禮器的安定公主陪同下登上了祭壇。

作為大唐的第三任皇後,武皇後作為亞獻主持祭祀土地之禮,以全對太穆皇後以及文德皇後的禮節,好像並沒有任何的問題。

但當這位皇後好像並不能簡單以“賢後”來形容的時候,在這社首神山上的祭禮便好像並沒有那麽簡單。

昨日眾人身處的泰山絕頂能夠俯瞰到此地,也正因如此,方有了這祭天祭地之分,然而誰都可以看到,在皇後領銜於命婦,安定公主執禮器而誦之時,周遭的巍巍青山分明不曾將她們覆壓在陰影當中。

或許也正應該感謝於這下山途中的一番耽擱,讓這地祀亞獻之時也正值日午,讓這尊“降禪壇”也正處於光華籠罩之間。

而此刻,李清月緊隨著母親的腳步,連帶著後方的眾命婦一並,都正站在了這個——此前還不曾有女子涉足的地方。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追隨著前方的這道背影,也眼看著這件皇後褘衣之上的圖紋被過於炫目的光影給映照得有些模糊,仿佛自有另外一件赤金色的衣衫被披在了母親的身上。

更不知是否正有那麽幾分巧合,周遭的禮樂頌唱著的封禪奏歌裏,恰是一句“宛宛黃龍,興德而升”。

這讓李清月格外想要知道,在這樣的一剎裏,身為皇後的母親想著的是什麽。

此時的她應當還不曾想到,她終有一天也能處在這封禪主獻的位置上,但當權力一步一步漸進,就連自泰山俯瞰的景象和置身祭壇之上的榮光都已儘數品嘗過的時候,她所想的應該不會是,她的皇後之路自此已經到了頂峰,而是……

“滋液滲漉,何生不育——嘉穀六穗,我穡曷蓄——”

在祈禱土地豐收的頌歌中,迎接著那些各有心思的目光,武媚娘沒有回頭,依然挺直著脊背,率領著內外命婦往前走下祭壇,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穩當。

在她後方隻有數步的位置,還有另外一道穩健的腳步聲,像是能夠輕易穿透那些禮樂齊鳴,一直清晰地傳遞到她的耳朵裏,宣告著對她的支持。

這個腳步聲的主人想要知道她在此刻所想,她自己又何嘗不想知道?

當她昨日還處在泰山頂上的時候,看著陛下率領太子告祭蒼天,她還不曾有所遐思,但當她親自站在這飾有五色的祭壇之上時,她卻忽然有種,很難在須臾間便以言語形容的心緒動蕩。

那種稍縱即逝的熱血沸騰和意圖攥取住什麽東西的欲望,在祭地酒水落地的時候,像是也隨同潑灑出酒杯的酒水一般被釋放了出來。

但她沒辦法說清那到底是什麽。

這種奇特的知覺,在她隨同陛下前往朝覲壇一並接受群臣和外邦使者朝賀的時候,像是隨同著秋日未散的熱氣一般,又被另外一隻無形的手給往高處推了一把,直到更高的位置。

而後,她聽到了陛下隨後下達的一條條詔令。

這些或多或少經由過她手的詔令,正是為這場泰山封禪,最終蓋上了福澤於眾人的定論——

天子禦駕自長安到泰山沿途州縣百姓,免除賦稅一年。

立“登封”、“降禪”、“朝覲”三碑,改封祀壇為舞鶴台、登封壇為萬歲台、降禪壇為景雲台,凡是與會文武官員,三品以上賜爵一等,四品以下各加一階。

改奉高縣為乾封縣,改麟德元年為乾封元年,大赦天下。

……

武媚娘覺得,當朝臣以及隨後的乾封縣百姓為此盛事歡呼之時,她好像還聽到了另外的一種聲音。

……

“阿娘你看——”

武媚娘聞聲朝著車窗外看去,就見女兒揚鞭指向了這前往曲阜路上沿道的農田。

“到秋收之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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