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2 / 2)







被安定公主忽然轉頭看來,李敬玄險些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還是你?”

明明此次並未參與其中的郝處俊麵色一變,不知安定公主這算不算是在記著當年的仇,趁機施加報複。

李清月厲聲:“看來好像沒人願意背負這樣的罪責,可為何對於同僚的應急之舉,諸位卻個個表現得像是遭到利益侵害的受害者,拿出此等著急問罪的態度!”

若非殿堂之上不得攜帶武器,李治望著女兒稍有些模糊的身影,恍惚覺得她說到這裏的時候,好像都該將劍給拔出來了。

這份自她幼年之時便不曾改過的果斷,真是讓人又愛又恨啊……

而她顯然還未說完。

“倘若朝堂之上仍有官員存有異議——”李清月的目光朝著在場眾人的臉上徐徐逡巡。

或許是因含元殿內的熱力上湧,先前落在她大氅之上的飛雪已融化了不少,將赤紅的外披給浸染出了數道更深的顏色,竟是讓人恍惚生出了一種衣上帶血的錯覺。

但站在那些本就覺得劉仁軌行事情有可原官員的角度,安定公主今日表現,卻是讓人不知生出了多少安全感。

她已繼續說了下去:“不如往關東走一趟。開辟黃河故道雖已步入正軌,但也仍缺人手,我此次回返關中便是為調人而來,諸位但可親身體驗一番,再來發表言論好了!屆時我必定洗耳恭聽。”

“不知各位,覺得如何?”

朝堂之上又再一次陷入了沉寂,一如她方才剛剛抵達此地的時候。

不過此刻各位官員的心情,怕是又已發生了不小的轉變。

尤其是已被安定公主搶奪了幾句台詞的李敬玄,現在差點覺得自己和英國公的長孫李敬業是一輩的,隻有聽她厲聲訓斥的份。

好在總算是在這大殿之中傳來了一聲輕咳,像是忽然為他解了圍。

“我能說一句話嗎?”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開口之人,竟是涼國公契苾何力。

他其實很少在朝堂上開口。

既因他知道自己是個出身外族的將領,回紇部落還時常出現叛亂,所以他一向恪守言行之間的分寸,就算早在數十年前,他就已因戰功迎娶臨洮縣主,與李唐宗室有了姻親之緣,也並未有過什麽逾矩表現。

也因他自覺自己純粹是個武將,隻需要做好打仗動兵之事,不該摻和到政務商討之中,就千萬不要越俎代庖。

大約也正是憑借著這份政治智慧,以及確實優越的軍事,才讓他步步高升到今日的地位,成為可堪陛下信賴的股肱之臣。

但今日他開口之時的表現上,卻並不難讓人看出,他此次要說的話,絕非尋常諫言。

而若讓契苾何力來說的話,他今日這開口也確是勢在必行。

在安定公主第一次提到寺廟藏匿人口與邊境作戰的時候,他便已隱約意識到,她的話中分明意有所指。

隨後聽到她對李敬玄是否膽敢統兵的質問,和她不容錯認的凝視,讓契苾何力越發確信,安定公主確實有些潛台詞想要同他說。

再想到昨日陛下召請他進宮提及的吐蕃調兵一事,契苾何力便不難猜出安定公主此舉的用意了。

隻不過這番話,好像並不適合她來繼續往下說了,總得換個人來轉移話題。

很顯然,契苾何力就是這個最為合適的人選。

比起李敬玄等人,曾經與李清月並肩作戰的契苾何力顯然要跟她更為親厚一些。作為將領之中的領頭者之一,他也必須在此時說這句話。

李治抬手批準:“涼國公但說無妨。”

契苾何力回道:“眼下吐蕃大敵似有來犯征兆,倘若此次吸取戰敗教訓,直接舉兵十數萬蒞臨邊境,朝廷要處理的頭等要務,就絕不隻是災情。”

到了那個時候,戰事會在第一時間取代災情,成為關中的大事。

別看交戰會先發生在吐穀渾之地,但一旦長安方向做出了支援的決定,各地的糧草與府兵調度,必定會有不少的麻煩。

在契苾何力看來,若能將必要的救災權柄下放給地方,固然有分權的嫌疑,也容易讓本就管轄不力的地方,以為這是大唐無力控製天下諸州,卻也勢必能讓關中朝政事務能有餘力區分出輕重緩急。

這才是擁有戰備底氣的姿態。

契苾何力繼續說道:“天下似右相這般的能臣乾吏絕不在少數,不過是因銓選考察嚴明,加之京官務必競爭上流,才讓他們仍在地方任職,若能得到天皇放權鼓勵,自發解決當地災禍,由朝集使、巡官、禦史從旁督轄,等到災情過去後仍歸於朝廷。若能因此解決財政調撥壓力,保全各地府兵實力,又有何不可呢?”

“更遑論,以臣看來,與其在今日爭論右相所為是否有僭越之嫌,不如商定,是否出兵,又由何人來出兵。”

他話音未落,就已往前邁出了一步:“吐蕃此次來襲蓄謀七年之久,臣雖不才,也想請帶兵趕赴西海迎戰!”

這句宣戰之言,頓時將朝堂之上的緊張氣氛,從一個話題推向了另外一個話題。

更讓這個話題繼續朝著那個方向發展的,是本還有些無所事事的宰相之一薑恪,眼見契苾何力請戰,也當即清醒了過來,出列應道:“臣也願往。”

可怎麽說呢,契苾何力先前的那一番話,雖是讓李治對於下放救災權力給地方有了決斷,現在他和薑恪的先後請戰,卻又讓李治陷入了新的為難處境。

他並未忘記,英國公在臨死之前曾經說過,契苾何力終究還是年齡日長,又還保持著當年作戰時候不顧己身的習慣,若是將其派遣到吐蕃地界上,難保不會因此折戟,反而大有可能會讓吐蕃找到反擊的機會。

而作為契苾何力副將的薑恪,很少出任主將的位置,比起做個將領,其實更適合出任宰相,在地方出現叛亂的時候能對他給出就近的建議,也不適合領兵出征。

李治必須承認,英國公的那番話並沒有出錯。

朝中可用的將領其實還有不少,可若說誰能最得他信任,也最有取勝的希望——

在他驟然聽聞吐蕃來襲消息的時候,眼前第一個浮現出來的,正是安定的身影。

若要安定出征,便不能讓她有後顧之憂,那麽先前對於劉仁軌舉動的爭議……

“涼國公與薑相還是不必爭了。”李清月收回了朝著李敬玄那張尷尬老臉上最後投以示威的一眼,轉向了李治的方向。

“當年吐蕃大相祿東讚死於我手,對吐蕃兩路兵馬的圍剿計劃也出自我的布局,如今吐蕃死灰複燃,意欲卷土重來,也合該由我再度領兵出征。”

她話中透露出的自信讓人不難意識到,在她方才已然達成的“勝果”麵前,這出請戰絕非戴罪立功,而是她自覺該當提出的出戰申請。

眾臣也都能聽出,她隨後說出的話裏,到底有多少底氣,又是何等的條理分明,“自當年接回文成公主後,我便建議由她統領一度赴藏的宮人與工匠,完成吐蕃地情的圖誌,如今早已完工,為我儘數記下。”

“吐穀渾王太後與東女國國主均為我當年支援吐穀渾之時的同盟作戰之人,以我為帥,必然要比派遣新將領更易磨合。”

“昔年我曾與欽陵讚卓有過數麵之緣,對此人脾性知之甚多,若要與之對陣作戰,自恃還有些把握。”

“大唐剛剛遭逢連年災禍,再度出兵,隻怕需要接連調度蜀中、南詔、隴右、安西都護、關中府兵,故而除我之外,無人敢說,自己與各方均有配合,縮減演武練兵時間。”

李清月振聲:“臣願出戰吐蕃,敢請陛下成全。”

這是一番,李治不能不為之所動的請戰說辭。

但或許也正因為這種無可替代,也難免讓他有很短的一瞬在想,若是他忽然在此時還說要對劉仁軌施加懲處的話,安定會不會說,不如讓劉仁軌戴罪立功前往吐蕃,到時師徒聯手,還能呼應一番覆滅高麗之戰的情景。

而不管是否有這樣的一段插曲,無可爭議的一點都是——

比起契苾何力和薑恪,比起本就身在西海的裴行儉,比起薛仁貴、李謹行、高侃等人,這個前往藏原作戰的重任,必須落在安定公主的身上。

既有這樣的重任加身,她先前為了維護劉仁軌,在大殿上做出的過激表現,都絕不可能予以重罰了。

他這個陛下可能還應該說……幸好安定因為要從關中調人的緣故回返,才讓他在軍情緊急的時候,能直接將這份主帥重托給交付出去。

於是朝堂之上的臣子聽到的,便是陛下隨後的一番詔令。

吐蕃大敵不可輕縱,必要令賊寇遭遇迎頭痛擊,方能令大唐邊境安定。

以安定公主為主將,阿史那卓雲、薛仁貴、高侃為副將,涼國公督辦後勤與府兵調度,出兵西海。

地方災情必要之時可不必上奏中央,有司奏表在一月之內抵達長安即可。

鹹亨二年元月行舍禁開山之道,以保難民過冬。

……

而更讓李敬玄覺得眼前一黑的,是陛下隨後朝著安定公主說出的一句話,“令劉仁軌巡撫河南道後,前往河北道開河辟田之地,接替你九河使的位置。若治河不成,他就別回來做宰相了!”

李清月抬眸與武媚娘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份喜色。

這番由劉仁軌當先發起的爭論,本就是為了借機給李清月再贏得一份在朝堂與民間的威望。

而今日所得到的結果,甚至比她們此前估計的還要更好。

吐蕃的突然來襲,還讓她在朝堂之上無可替代的地位越發昭然,也等同於是在李治做出決定的想法上推了一把!

安定公主的領兵出征,恰恰是在為這場救災調控中的爭執給出一個台階。

至於劉仁軌會否因為“治河不成”而丟了官位?

此前李清月如此果斷地申請開辟黃河故道,為許穆言爭取下來了這個度支巡官的位置,將遼東實踐過的種種手段用恰當的方式呈現在這片中原土地上,難道是為了看著它失敗的嗎?

力爭地方靈活救災的劉仁軌在做出了這等先斬後奏的舉動後,非但沒有被革職查辦,反而繼續被留在救災前線,從某種意義上,都該當算是李治做出的退讓了!

……

“阿娘,疾病果然是會消磨人心誌的……”李清月隨同武媚娘走出含元殿的時候,便以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武媚娘握住了女兒的手,“那你怎麽不說,這是因為你我的能力與地位,都已越來越能讓說出的話傳往四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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