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1 / 2)







第225章

這是一句誰也沒想到會被安定在此刻說出來的話。

也包括, 自以為對女兒已很是了解的武媚娘。

哪怕今日眼觀六路的天後已敏銳地察覺到,本該在提前迎軍之中有所建樹的太子興致不高,在這對兄妹之間的氣場隱約有些不對, 終究還是慶祝戰場得勝占據了上風。

她當先注意到的,也是大唐對陣吐蕃的勝局所帶來的新議題。

但在這個母女會晤的場合下,有一道確然已經存在的裂痕, 就這麽被直接地拋了出來,擺在了她們的麵前。

這不是她們兩人之間的裂痕, 卻也讓氣氛頓時凝固了下來。

含涼殿的宮人早已遵照著早前的習慣退出了此地,也將殿門給帶合了起來。

唯獨還與外相通的, 正是毗鄰太液池的那方水榭露台, 還有幾縷帶著潮氣的夜風從那頭的窗扇中吹入,將殿中的燭火給吹動了一瞬。

這一縷連帶著人影一並搖曳的火光自人眼底掠過,頓時將人從猝然聞聽此言的驚愕中快速拉拽了回來。

她說……不想讓李弘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武媚娘凝視著女兒麵上的神情, 試圖從中分辨個究竟。

這個向來就事論事、老成持重的女兒絕不可能出於開玩笑的緣故便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所以很顯然,這是一句她出自本心的話。

但這句話的說出, 要比她當年不滿於李旭輪能夠毫無功勞地坐上單於大都護的位置上,還需要一份膽魄!

武媚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 在安定發出此問的同時,那隻挎住頭盔的手,已慢慢地攥緊成了拳頭。

這顯然不是因為,夾緊這尊戰甲頭盔需要花費多大的力道。

而這個問題……被問出口相當不易,回答起來也同樣很難啊。

阿菟和弘兒之間的矛盾, 絕不能僅僅用兄妹有隙來說, 而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東西。

但很奇怪的是, 她居然對於聽到這個的問題並沒有那麽驚愕難當。

或許早在她此前需要為了穩固安定的地位,在完全不曾知會於太子的情況下, 協助她拿下九河使的位置時,她的心中天平就有一瞬的偏袒傾斜了。

來不及細想太多,武媚娘輕籲了一口氣,緩緩問道:“他又做了什麽?”

李清月一聽這一問,當即目光一亮。

倘若太子的位置和天皇天後二聖臨朝一般穩固,李弘也因數次監國深得兩位陛下之心,阿娘在聽到她的那句發問時,第一反應根本就不應該是問李弘“又”做了什麽,而應該是問她“怎麽會這麽想”。

但想想太子的種種表現,李清月又覺得阿娘有這等反應實在不足為奇。

李弘能將主意打到她的軍糧上,安知在這半年間的巡幸洛陽、撫民賑災中沒有些其他的無能表現。

以阿娘對朝堂事務越發深入的把控,應當早已將其看在了眼中。

那麽她這告狀發難的時間,或許選得沒有那麽倉促,也並不需要隻做個鋪墊,完全可以圖謀更多。

戰場之上她極擅把握時機,在今日這樣的場合中她也當然是如此。

她往前走了兩步,讓自己確然在談及正事的端正神情,被更為清楚地映照在了燭光之中。

隨即回道:“我統兵折返抵達上邽的時候,皇兄讓太子詹事楊思正來傳了一條消息,說是希望我能將隨行府兵之中的一半留在隴右,以防一時之間湧入關中太多人口,給關中百姓的食糧造成負擔。”

“此外,他還希望阿娘讓兩位轉運大使送到鄯州的軍糧拿出十萬石救濟關中,分給陳倉等地的災民。”

武媚娘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若非她素來定力驚人,真是險些要在聽到這兩句話的剎那,將杯中的茶水給潑灑出去。

“阿娘,您看看,他欺人太甚了!”李清月一邊說,一邊在母親的對麵坐了下來。

她手中的頭盔更是直接丟在了一旁,發出了一聲當啷聲響,又隨即被那陣激憤之下的控訴給掩蓋了下去。

安定公主的這張臉也因這份憤慨激烈愈顯眉眼淩厲,“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當的太子。若是他跟著阿耶學,就應該學會權衡利弊,審時度勢,起碼也知道如何在表麵上把關係都給處融洽了。他若是跟著阿娘學,就應該學會如何擢選人才,物儘其用,更應當知道身處天家權勢中心到底該當與誰為友。”

“結果他可倒好,什麽都沒學會,就學會了阿耶的生病,阿娘的……”

李清月卡殼了一下:“算了,別管他到底學了點什麽吧。”

明明是應該嚴肅的場合,武媚娘繃著嘴角,終究沒忍住露出了一點笑意,甚至發出了一聲輕嗤。

“我在說認真的!”李清月將手往麵前的桌案上一撐,語意決然,“身為太子,災厄不能平,病患不能除,賢臣不能近,政令不能通,諫言平庸,政績不明,連將來做個守成之君恐怕都難成,何況,今日的大唐需要的也不是個守成之君!”

“中原受旱災困擾,以吐蕃為代表的邊地勢力卻因氣候和暖、憑借著農牧業而崛起。別看方今東西南北四方戰事局勢尚可,但無論是府兵製還是羈縻都護統轄都有種種弊病,根本不能隻當唐軍大勝,慶功飲酒即可。憑什麽守成?”

“但就算是守成之君,也得為兄弟姊妹之榜樣才對吧!可他呢?”

李清月咬牙切齒,“他居然給我下絆子!阿娘,你說這像話嗎?”

不像話!

武媚娘的心中即刻有了一句回應的判斷。

或許都不能用不像話來形容太子的表現。

她在剛聽到安定說起李弘的所作所為時都差點驚呆了。

那一刻她滿心在想,自己此前還覺得太子仁懦無知的判斷,是不是還是距離他真正的表現相距甚遠。

他根本不懦弱。

一個膽敢向妹妹開口就借十萬石軍糧,還讓她扣押五萬人不能進入關中的人,絕對稱不上懦弱。這應該叫做——

武媚娘目光一冷:“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愚蠢了……”

這顯然不是因為她忙於完成對百官的銓選,希望能儘快自大唐的基層抓出更多的可用之人,而讓李弘疏於父母的管教,在不知不覺之間長歪了。

而是因為他本就有著這樣匱乏的從政天賦,隻能用最為蠢笨死板的方式來回答上“大唐太子”的這份答卷。

但他總算還是有一點學到了他的父母,那就是當他的“太子”地位遭到動搖的時候,一種出奇的敏銳便會促使他去做出一些事情。

哪怕,這些事情根本不應該去做。隻會讓人想要扒開他的腦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麽東西。

“阿娘。”李清月忽然更沉重起來的語氣,又將武媚娘拉拽回了眼前,“在傳回長安的捷報之中隻說,我在戰勝了吐蕃十萬大軍後,需要將他們完全趕回雪域腹地龜縮起來,以確保紫山與犛牛河一帶的草場全部落入大唐的掌控之中,卻沒說一件事。”

“與我對戰的欽陵讚卓明明有統兵十萬的本領卻被迫投誠,不是因為他真的如此見風使舵,而是因為吐蕃讚普為了擺脫桎梏、重新掌權,在唐軍壓境的同時竟然出手覆滅了噶爾家族全族,隻有欽陵讚卓因統兵在外得以幸存。他為了報仇不得不這麽做。”

“我原本不必擔心會變成第二個欽陵讚卓,因為我是大唐的公主,而非外族。可是……”

李清月遲疑了一瞬,又忽然以更快的速度說了下去:“可阿耶想要讓我出嫁以削弱兵權,兄長想要讓我成全他的仁政將士卒留在關中之外,您讓我如何不擔心這一點!”

她放在桌上的手重新蜷縮、握緊在了一處,一如她在方才問出那句話的時候一樣下定了決心,“那我也隻能惡人先告狀,解決這種隱患了。”

何為解決隱患?

英國公的臨終遺言,讓李治暫時打消了算盤。他手中並無太多將領可出任主帥的事實,也讓他不能將女兒的軍權直接奪走。

那麽唯獨需要解決的,就隻有太子李弘而已。

這多簡單啊,隻要讓他不再是太子好了。

隻要他不再是太子,而隻是個失權的親王,他根本無法將他那些荒謬的指令下達到她的頭上!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阿娘,我連前麵的那些話都說了,那也不怕再多挑唆一句——”

“他今日連我都不能容,已著手打壓於我,倘若明日這大唐天子之位傳到了他的手裏,就算他再如何無能,難道能容您繼續決斷朝綱嗎?”

武媚娘目光一凜。

安定的最後一句話看似是在將她拉攏到同一陣營去,為她先前的一番陳詞再添上一把火,但又何嘗不是在說一句事實。

太子看似在近幾年間牢牢遵守著天後下達的一條條詔令,讓他更換東宮屬官就更換,讓他前往洛陽賑災就去,橫看豎看也是個讓人該說一句乖順的好兒子。

但她始終沒有忘記,當年泰山封禪之前,希望讓天後遵守禮教的人中,就有被李弘縱容的東宮屬官,他好像也當真覺得,天後的種種逾越之舉該當遵守法禮,被遏製回來。

如今他的聽話,與其說是他終於知道了該當真正接受二聖臨朝的事實,不如說是他知道,母親這個天後的位置並不會妨礙他做太子,反而會為他提供不小的助力。

但當這份權力的對峙,從帝後與太子之間,轉移到公主與太子之間的時候,那些始終不曾被成功扭轉的想法,就這樣浮現到了台麵之上。

連帶著的,還有被安定斬釘截鐵歷數的數條平庸之罪。

聽到“災厄不能平,病患不能除,賢臣不能近,政令不能通”這二十個字的時候,武媚娘不免試圖去回憶,作為太子的李弘到底提出過幾條真正能通行下去的政見,卻發覺這其中竟是一片空白。

那些通過銅匭上書的百姓,希望借著這條特殊的渠道讓自己的言論上達天聽,雖然這其中不少諫言的內容並未經過言辭潤色,也因見聞限製顯得異常粗糙,但也不乏讓人有所啟發的文字。

而太子呢?

相比之下,太子的膽魄好像完全用錯了地方。

一想到這裏,武媚娘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將女兒依然在蓄力一般的拳頭一點點撥開,回握住了她因為情緒動蕩而正在升溫的手。

“你不說這最後一句話,難道我就會覺得你說的無理嗎?”武媚娘長嘆一聲,“沒有人喜歡在大展拳腳的時候被人在背後捅刀的,就算是我也不例外。”

“弘兒這個人在出生之時就被陛下寄予厚望,給了弘這個名字,又在幼年就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好像對他來說當真不是一件好事。”

“太子的地位讓他自小就能對任何東西唾手可得,東宮屬官就連太子詹事、太子賓客都官居三品的地位,更是讓他包裹在一片花團錦簇之中。”

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

“他的日子過得太順了。東宮屬官的更換沒讓他引以為戒,反而重新掌握了新的黨羽。迎娶太子妃楊氏在他看來不是讓外祖母安心,而是他真正成年,有了更為名副其實的執政立場。兩個弟弟做個閒散之人,異母兄長不是身死,就是不得天皇喜愛,更是讓他覺得自己已然無可替代……”

“但他確實沒這個本事!”

這句話,被武媚娘說得全無一點餘地。

就算李弘是她的第一個兒子,在她心中確實有著一份特殊的地位,也因為自出生開始就有的多病多災牽動著她的心神,當她自回憶與現實之間反複比對後,也隻能得出這個結論。

或許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去評判,他對安定做出了那等簡直胡來的請托,多少有些心態失衡的意思,但作為大唐的執政者之一,她也必須承認——

李弘越是想要坐穩這個太子的位置,也就越是讓人覺得,他能做隻是一個閒散宗室,統籌一批人手修編文集,卻絕無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天子。

不錯,李治同樣身體不佳,但他深知一個道理,那就是絕不能將權柄分與外人,尤其是王朝變更卻始終不倒的世家。

他先扳倒了朝中的勳貴集團,後反複平衡關東關西世家,正是為了一步步集中皇權在手。

李弘卻好像一點都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隻覺得自身底氣愈弱,也就愈是需要一些臣子簇擁在身邊,來協助他抗衡日益崛起的安定公主和其從屬,卻不知自己早已變成了一個被世家盯上的香餑餑,隻等著他成功登臨天子寶座後,讓他們能夠從他的身上收取到足夠的利息。

這樣的人,真的應該讓他成為太子嗎?

若是從現在開始教育,能讓他調整回到一個正常儲君的心態,接掌下這份國家重任嗎?

又或者,還是乾脆按照安定所說的那樣,既然太子德不配位,那就乾脆不要讓他還能做東宮的主人,乾脆將其換下去。

可這樣一來,又將麵臨一堆新的問題。

忽然更換太子,在這等特殊的環境下到底是利更多,還是弊病更多?

將皇後所出的長子驅逐下太子寶座後,又要由誰來做這個太子?

這個換太子的建議,不可能是天後一人能夠決斷的事情,天皇陛下又該如何想呢?

隨同換太子而來的朝堂局勢變更,會否影響到災情的平複?

在安定此等文武兼備的威懾麵前,連李弘尚且有了此等表現,其他人又會如何呢?或許在這樣的情況下唯獨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安定成為國之儲君。

偏偏,這是一個絕不可能出現在天皇和朝臣考慮之中的選擇。

……

這一個個問題快速地閃過了腦海,也讓她的麵色很難保持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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