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2 / 2)







李弘張了張口:“我……”

他該如何說?說他確實沒有怎麽涉足科舉之事,在將早前那些預演好的話說出後,他便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了?

他的那些臣子還能請他這個靠山出來挑大梁,他卻該當讓誰來幫他繼續陳說呢?

“夠了!”一道從上首傳來的聲音忽然打破了此刻的僵持,也讓李弘忽然看到麵前的劉仁軌挪開了目光,讓他暫時從那等被人審視的狀態中掙脫出來。

可當他辨認出這道聲音正是來自於他的父親,當今天皇的那一刻,他又覺得自己根本不敢去看,阿耶在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到底是一種什麽神情。

他隻聽到了李治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一個個的,真當朝堂上是市集不成,都下去把自己的想法書寫成文,明日在朝堂之上再議!”

李治目光沉沉地盯著那個並未轉頭的身影,隻覺自己若是將人叫到麵前,怕是要給對方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

但一想到,他的父親當年正是和自己的兒子在一次次的吵鬨中將矛盾升級,最終鬨到了不可開交的地步,李治又覺得自己還是該當給弘兒一次機會。

今日這朝堂之上,天後、許敬宗、安定和劉仁軌的話都應該已經進了弘兒的耳朵,那麽但凡他有一點聰慧的悟性,就應該知道,這是給他重新改口的最好機會。

希望他……別讓自己失望。

可當天皇的儀仗擺駕離開含元殿的下一刻,還未從此地離開的狄仁傑就看到,在太子的身邊幾乎是一眨眼之間就圍上了一群人,將那道尚且有些不知所措的身影給包圍在了其中。

他慨然地搖了搖頭,朝著殿外走去,就見那位方才一點沒給太子留麵子的右相正在目送著安定公主離去的背影。

“右相和大將軍不打算多找幾個同路之人嗎?”狄仁傑想到自己早前和劉仁軌同往河南道的交情,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天皇陛下以麵呈上書的方式敲定了明日形式,等同於是另一種票決集議,到時候就並不僅僅是這麽幾個人參與其中了。”

以狄仁傑的聰慧倒是能看得出來,相比於原本的科舉形式,天皇其實是更傾向於糊名製度的。

但先讓天後在台前代言,後有太子為世家發聲,很難說他到底有沒有真正下定決心。

為求穩妥,自然還是再多做一份準備為好。

“那你算同路之人嗎?”

聽到劉仁軌的這句回問,狄仁傑愣住了一瞬,還是快速答道:“算。”

這是一句聽來比李弘那個“是”字還要堅決的答案。

劉仁軌聞言一笑:“那你就不必擔心那麽多了。”

他扶著含元殿前的圍欄,朝著丹鳳門前的這片廣場遠眺,又好像還在看向更遠的地方,“安定在前陣子跟我說過一句話,她說——”

“科舉糊名,乃是利在天下人的大勢所趨,隻有知道自己要被潮流卷走的糊塗人,才會選擇用抱團這樣愚蠢的方式來彰顯自己的死不旋踵,所以,根本不必在乎他們到底是又多拉來了幾個助力。”

劉仁軌語氣如常,“懷英,你有聽到那些響應的聲音嗎?”

那是一些,如同潮水一般湧來的聲音。

……

熊津都督府內,祚榮苦著臉,看著姚元崇手腳利索地親自給他收拾完了行李。“我真要去參加此次製舉?”

姚元崇回頭,語氣裏帶著三分威脅:“你不想去?”

這幾年間他大多從事的都是文職,也做著祚榮的授課老師,讓人險些忘記,他早年間是個遊俠做派,在邊地任職期間也沒完全放棄了習武。若是真要算的話,還是能當半個武將的。

再加上,他對祚榮怎麽說都有一份老師的壓迫。

“我隻是覺得……我才十五歲。”祚榮努力給自己找了個理由,絕不承認他其實是更想去新成立的渤海都督府當個小將。

“十五歲怎麽了?要不是我在大都護麾下已有正式官職,我都想在六年前去長安再拿一個科舉出身,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姚元崇語重心長,“何況此次科舉采用糊名,你這個靺鞨出身的人也不必擔心被排擠在外,簡直再好不過了。”

祚榮抓了抓頭發。這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說法真是讓他不知道從何吐槽起。

但大概,打從他在安定公主覆滅高麗那一年被她所擒獲的時候,就已經算是一種“福”了吧。

“好,我去!”在正視了這份挑戰後,這個從骨子裏就有幾分血性的少年當即應道,“若這糊名開考真如你所說,沒有這等對渤海靺鞨的偏見,我自然要證明自己的本事。”

他也要證明,他對得起安定公主對他將近十年的栽培!

姚元崇也並未說錯,能有這個資格參加這頭一次糊名科舉,確實是一種運氣。

在去年中進士的杜審言就氣得少吃了一頓飯。

他這人向來恃才傲物,自覺自己的文章詩歌均是當世翹楚,結果在去年的科舉中他居然輸給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宋守節。

不僅如此,張榜出來的排名裏,在他前麵的還有一個人,名叫高瑾,出自渤海高氏。

“若是讓我去考這個糊名科舉,說不定還能讓人更覺我本事出奇呢。”

他坐在汾州隰城的官署中,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怎麽就差了一年多的時間呢!

倘若他此時仍在進學的話——

那大概就會像是此刻的國子學中出現的情況一般了。

“你真要在明年元月提前下場參考?”

“對!”回答此話的少年人眉如利刀,連帶著整張臉也像是一把蓄勢出鞘的寶劍,“我要提前一年參加科舉。”

“但你今年才進國子學。”友人朝著他提醒道。“何況今年這個新提出的糊名……”

“我正是衝著這個糊名去的。”他回答得不帶半分猶豫,“隻有我等有才之士從此次糊名科舉中一躍而出,才有可能讓這個舉措被保留下來。”

他雖然能在十六歲加入國子學就讀,但和諸多同窗相比實在不能算家世出眾。

這個科舉糊名之舉,是真讓他大覺心動。

“你且放寬心吧,我隻是……要讓郭元振這個名字出現在進士榜上罷了!”

這句何其意氣風發的誓言,讓坐在窗邊的另外一個同歲少年也抬起了頭,卻並未當即開口。

他望著郭元振的背影,忽然想到了昨日父親跟他說的話。

父親說,他沒有家世傍身,是從鄉閭之中一步步走上來的,把握住了所有能夠讓他進學的機會,經營名聲交往友人,這才成為了天皇的左驍衛郎將、門下詳正學士,在外人品評之中也算是個文武皆備,但若要再進一步,還是要看他們兄弟的本事了。

而他宋之問,確實需要這樣一個公正的品評,作為自己的跳板!

……

這樣的勵誌一搏又何止是在國子學中。

這些人其實已比大多數人要條件優越了,起碼在祖輩父輩都有做官之人,隻是門庭沒那麽顯赫而已。

更多早已隱沒民間的寒門子弟,才是在這道天後詔令通傳四方之時最為激動的。

……

顏真定踏入院中,就看到韋淳有氣無力地趴在院中的石桌前,在她的麵前還擺著一份名錄。

“你不是剛從長安西市采購回來嗎?怎麽忽然這個表現?”

韋淳歪過頭來,“你知道嗎?平日裏我最喜歡的那個烤餅攤關門了,問了問原因,說是他也想要努力一把,將之前擱置的書給重新撿起來。”

顏真定笑道:“這不是好事嗎?你該當恭喜他重拾振作之心才對。”

“是這樣沒錯,但我是在想一件事——”

韋淳頓了頓,方才說道:“你說,這個糊名有沒有可能有一天糊到性別上去?”

顏真定臉上閃過了一絲驚訝,沒想到從韋淳口中說出的會是這樣一句話。

但阿淳舉止大膽也非一日兩日了,她便又很快回過了神來。

韋淳舉著手中的名錄,目光裏滿是一種明知不該、又實在難免湧起的希冀:“你看,這是我們今年教授學生的名字。她們有些剛自雍州等地被接來這裏的時候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但隻需要一年兩年,就學會了半本論語的字。那些更早來到四海行會的人,甚至已經能通讀左傳了。”

“你再看那些被從宮中遣散出來的女官,她們有些還曾經在內文學館中就讀過,又在出來後被澄心姑姑延請了老師繼續教習,我真的不信安定公主隻是希望她們能學會書寫賬簿而已。”

那裏麵會不會如同天後臨朝,公主出征一般,有著同樣打破常規的可能呢?

當出身已經不是科舉中需要品評的標準後,下一步的改變又會去往哪裏呢?

對於安定公主的信賴和敬仰,讓她覺得自己手中的這份名單,其實遠比她最開始看到的時候,還要沉重得多。

這其中的每一個名字,都好像在組成一個讓人試圖去勾勒的未來。

……

而李治……李治也覺自己手中的名錄沉重得嚇人。

他怎麽都沒想到,在第二日的朝會開始之時,太子不僅沒有迷途知返,還給了他這樣一個莫大的驚喜!

在這份名單位列於前的李弘二字,昭示著這正是一份由他發起的聯名上書。

在後麵的一個個名字,正是那些發表過言論、沒發表過言論的東宮屬臣,是那些一門心思想要將科舉糊名逼退回去的世家大戶,還有……

還有一個同樣讓李治沒想到的名字。

那是許王李素節!

這些人的名字拚湊成了一個聲音:讓科舉製保持原本的狀態,不要搞什麽糊名的新鮮玩意。

在太子親自敬獻上這份名錄的發言中,更是將這個意思清清楚楚地說出在了李治的麵前。

李治的指尖一陣難以克製地戰栗。

在這份聯名出現在他麵前的這一刻,他實在沒有任何一點心情去誇讚李弘統禦下屬的能力。

誰若覺得這是太子號召力的表現,那才是天下頭一號的蠢蛋!

這哪裏是一個未來的儲君該當拿出來的表現,而分明是早已詞窮的臣子意圖逼宮才玩出的戲碼!

“這是你們的意見?”李治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的這句話。

好,好得很。

他自己身體欠佳,卻還憐憫兒子也有些病灶纏身,便苦心孤詣地為這個兒子鋪路,可為什麽!

為什麽就是這個寄予了他全部厚望的兒子,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那些世家推向前台的代表。

當他問出這句話的那一刻,他的眼前依然有些模糊,以至於有一個瞬間,當李弘好像終於意識到了李治語氣不對,朝著他抬眸看來的那一刻,李治隻覺這張本該良善可親的臉忽然變成了長孫無忌的樣子,又隨即變成了上官儀,最後定格在了一張拚拚湊湊出來的世家嘴臉。

多可笑啊。正是這些一度環繞在他身邊的麵孔,想要從他身上蠶食走天子的權柄,又被一個個擊退,於是現在,他們換了一種方式出現在他的麵前。

那是李弘一句遲疑的答案:“……是。請天皇陛下謹慎考慮。”

不知道是不是怒火已經徹底籠罩了李治的頭腦,讓他反而從最開始的勃然盛怒中清醒過來了幾分,也在一陣近乎割裂的情緒中慢慢揚起了嘴角。

李治冷笑出聲:“謹慎考慮?”

他的謹慎考慮,是讓天後居中斡旋,將這道詔令以一種更為穩妥的方式推行下去。

是讓太子一步步走向中央大權,在四鄰安定、國中昌盛的局麵上坐上天子之位。

是讓那些世家被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一點點剝奪去權力,直到變成皇權的養分。

不是在他早已決定的時候,還有人意圖通過施壓來改變他的決定!

這讓李治本想坐於幕後的所有算盤,都在李弘那句話說出的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一個太子,居然拿出此等表現,他能坐得住才怪了!

“我看應當謹慎考慮的人是你!”

李治拍案而起,一把將手中的這份名錄朝著李弘的頭上砸了過去。

這一下暴怒之中的拋擲來得猝不及防,也根本沒給人以躲避的時機,直接正中李弘的額頭。

李弘倒抽了一口冷氣,愕然抬眸,就對上了父親好似正在充血的眼睛。

李治按住桌案的手愈發顫抖,聲音卻噴薄而出,仿佛卷挾著一陣狂怒:“朕——朕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太子無能,太子無能啊!

此前教授兒子朝堂權術的時候,李治一直在安慰自己,太子的身體不好,學習速度慢一點無妨。

他向來純孝,不喜歡用一些狠辣手段,那也無妨。

但他絕不能像是今日這般,朝著他的父親捅出了悖逆的一刀!

李治隻想一口氣將他給罵醒,讓他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做些什麽。

可方才那一句話竟好像是用儘了他的全部力氣,當他再次想要張口的剎那,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完全侵占了他的頭腦。

在這一刻,就連他手下的桌案好像都忽然變成了一道深淵,完全無法支撐住他的身體。

李弘顧不上去捂住自己頭上的傷口,便滿臉驚恐地看到,那大唐最為尊貴的天子忽然停住了動作,而後,就這麽直直地倒了下去。

“阿耶!”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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