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2 / 2)







所以再如何在盛怒之下說出那句話來,他也還存有最後的一點僥幸,希望能從太子的表現裏看到挽回的餘地。

可他聽到的卻是:“他在含元殿裏站了半日然後病倒了,還沒醒來。陛下這邊的情況有所好轉,我一會兒便讓孫神醫過去看看。”

李治胸口一悶:“他病倒了?”

“是。”

李治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好,好得很。

若是換個時間他收到太子病倒的消息,他或許還會慈愛之心當場發作,直接衝到李弘的麵前去,看看太子的病情如何。

可在他剛剛犯錯,還是這樣一出大錯的要害關頭,無論他到底是不是體弱多病到了這個地步,李治希望看到的,都是他能迎接風雨的樣子,而不是這個病倒的答案。

在此等大錯麵前毫無一點承擔住後果的心性,反而在那些處心積慮之人的利用下變成了一把用之即折的刀,絕不是國之儲君該當拿出來的表現。

天後的這句回應,真是以異常乾脆的方式斬斷了他最後的希望。

他也不能再有所猶豫了。

也對。身為大唐天子,他根本沒有一點猶豫的機會。

“媚娘,摒退宮人,我有幾句話想跟你商量。”

他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但站在他麵前的人卻能看到,當這句話說出口的那一刻,李治全身的發力都像是在對外界傳遞出一個信號——

他已做出了一個,固然艱難卻也必須做出的決定!

還帶著藥味的紫宸殿很快被關上了一扇扇門窗,隻剩下了天皇天後在屋中。

重新走回來的武媚娘坐在了床邊:“陛下想說什麽?”

李治疲憊而堅定地答道:“我想換一個太子。”

室內的寂靜,讓李治在說出這句話的下一刻,略顯粗重的呼吸聲能清楚地傳入兩人的耳中。

但也隻是一剎的安靜而已,他就已繼續說了下去,像是生怕有人一旦出聲打斷,就會讓他撤回這個好不容易做出的決定。

“我曾經在想,自己絕對不要像是阿耶一樣,和自己的太子變成最後那等陌路殊途的樣子,所以我雖然喜歡賢兒的聰慧,也絕不會讓他受到的待遇僭越到太子之上。可我沒想到,就是這份偏愛,讓弘兒越來越不知所謂!”

武媚娘沒有應聲。

她覺得非要說的話,李治的偏愛可能並沒有讓李弘得到足夠的安全感。可這又歸根到底源自於弘兒的能力不足,並不是所謂的待遇高下就能解決的問題。

這位君父當然不會有錯。

李治已繼續說了下去:“我也曾經考慮過,若是弘兒的身體實在太差,又應該怎麽辦。不過後來我想,他隻是先天體弱,而不像是我這樣被頑固的風疾纏身,反正也不求他能夠上馬逐獵、征戰沙場,這並不是什麽問題。何況,就算我出了什麽岔子,也終究還有你這個母親能夠成為他的助力,以太後的身份對他的執政做出幫扶。”

“但我怎麽也沒想到,你以天後身份提出的科舉糊名,都能得到他的反對!”

李弘他還不是皇帝啊,他就已經開始反對他的母親了,那麽等到他繼位為天子後,他到底是能夠像李治所希望的那樣,接受太後的輔佐,還是直接將那些世家之臣迎為上賓呢?

答案在那封聯名上書中,其實已經有了解答。

李治的心臟狂跳,仿佛是為了抑製住還在上衝的血液,讓他不要在剛剛醒來沒多久後又重新倒下去,隻勉強憑借著手心緊攥的力道,又找回了幾分冷靜。

“我不能讓大唐的江山毀在他的身上,就算廢長立幼難免為人所詬病,他所犯下的錯也遠不如我大哥和我那個長子一般嚴重,我也絕不能再讓他做這個太子!”

他要廢了太子!

讓他滾到自己該去的位置上。

“媚娘。”李治憑借著直覺望向了武媚娘所在的方向,“你能理解我的行為,對嗎?”

想到他在昨日朝會之前聽聞東宮異動時候的反應,李治隻覺一陣說不出的諷刺。

他覺得自己的兒子不應當會這樣愚笨,然而事實上他真的可以有。

以至於在終於說出了這句決斷的時候,他非但沒有一種解脫的暢快,反而隻有一種更加沉重的疲憊襲擊而來。

或許唯一讓他還覺得慶幸的是,他並不是隻有李弘這一個由天後所出的兒子。

他還有其他人可以選,也絕不會讓大唐的江山後繼無人。

更讓他慶幸的是,他沒有聽到天後給出一個意見相左的答案,而像是呼應著他的這句定論說道:“弘兒確實不適合做這個太子。”

“多少年了,他在長安的權力中心耳濡目染,卻還不知道該當親近於誰,也不知道該當如何將世家化為己用,更不知道科舉糊名對於皇權的意義,恐怕不是三兩年間就可以將他教授明白的。那麽與其讓他再給陛下增添麻煩,耽誤大唐基業,還不如讓他隻做個閒散宗室,換個地方養病。”

李治慘然一笑:“是啊,他確實不適合做皇位的繼承人。隻是此前你我都不曾將他的表現徹底看清,也都覺得他尚且年輕,還有成長起來的時間。”

偏偏這些留給李弘的時間,不是讓他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儲君,而是讓他成長為世家的助力。

他的病弱,他的無能,不僅沒讓他看清到底應該抓住什麽樣的人成為他的幫手,反而讓他格外珍惜於那些會聚攏在他麵前的人。

世家說話多好聽啊。

在他們還沒能拿到絕對有利的地位之時,他們簡直是這世上最為“貼心”的人。

可一個未來的皇帝、一個太子若是讓自己被世家把持命脈與唇舌,那真是和一個傀儡沒有區別!也真是給了李治好大一個驚喜。

“廢了太子倒是還有一個好處,”李治笑得比哭還難看,卻仿佛是意圖在這句話中給自己找回一點信心,“科舉糊名的推行,以太子為首反對,最終以太子被廢為結局,總該讓這些人看到,此為勢在必行之舉了。”

他心中的反骨早在長孫無忌攬權之時就已徹底長成。

當年的長孫無忌希望他和王皇後相濡以沫,讓李忠坐在太子之位上。而今日的世家朝臣希望他這個病弱天子聽從太子的諫言,不要推行科舉糊名。這二者分明都是一樣的。

當年他能鏟除掉長孫無忌的陰影,今日他也不可能遂了這些人的心願。

先去掉那個領頭羊,再扶持上一批新的臣子,且看這明日的朝堂上,到底會是何種格局!

哪怕這些人隻是在表達自己的想法,一如此前的集議一般,不能隨意發落處置,但廢太子的舉措下達,總能讓他隨之將這些人的把柄給一個個抓出來。

隻可惜……

可惜他的病勢愈重,恐怕無論是這一次的科舉,還是針對那些朝臣的行動,都必須交給天後來辦了。

他剛想到這裏,忽然又覺一陣頭疼欲裂,讓他的麵色一陣扭曲。

“陛下——”

“我沒事。”李治撐著武媚娘遞過來的那隻手,目光中的狠意愈發濃重,“戴至德、蕭德昭、楊思正這些帶壞太子的人,方今天災在前,我暫時不會動他們,兩年之內我遲早要跟他們一個個處置明白。但今日,有個人我要先處理掉。”

那個人沒有什麽朝堂職務要辦,不會牽連甚廣,還是對他來說在法理上不難處置的人。

李治怒道:“誰給李素節的膽子,加入到那封聯名上書之中的!那些世家子弟想要始終占據特權,把持官員選拔的渠道,勢必要促成太子對天後詔令的駁斥,他李素節能從中獲得什麽好處?”

李素節又不需要去考科舉。

以他多年間被清出大唐政治中心的情況,他也根本不可能有什麽屬官需要參與到科舉考核之中。

那他所圖謀的東西,以李治的政治頭腦又怎麽會看不清楚。

他希望成全太子和朝臣的聯盟,將天後的詔令打擊回去。

若是天皇並沒有那麽堅決地推行糊名,也礙於眾多大臣的情麵,削弱了天後的權柄,這朝堂的風起雲湧中,安知不會有他李素節的一席之地!

太子李弘是這樣容易被人操持把控的角色,也顯然給了野心勃勃之徒從旁覬覦的資格。

可李素節的這個舉動,非但不能讓李治誇獎他還有幾分“目光長遠”,誌氣甚高,隻覺這個兒子遠比太子還要惹人生厭。

他這個皇帝可以隨便廢黜太子,甚至再進一步,連閒散宗室都不想讓他當,直接將他貶為庶人,但一個皇子,還是一個不受他喜歡的皇子,憑什麽想要對太子之位發起圖謀。

就憑他曾經做過雍王,也曾經深得他的寵愛嗎?

李治的聲音裏毫無一點回轉的餘地:“若是這十多年的許州移居都不能讓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誰的話,他也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等到天明之時,讓侍中來見我。我要草擬兩道詔書。”

這是兩封分量極重的詔書。

而前者甚至沒等天明,又被那飽受頭疼折磨的天皇匆匆拉來了在含元殿中小憩的臣子,快速起草潤色完畢,變成了一封可以隨時下達的詔書。

“去宣詔吧。”李治擺了擺手,吩咐道。

“陛下不親自……”

“我累了。”李治不等對方說完這句話就已將其打斷在了當場。

但手持詔書的閻立本卻不會看不出,李治到底是因為身體的病症感到疲憊,還是因為這封詔書等同於直接斬斷了他和李弘之間的父子情誼,這才讓他覺得心累。

可作為寫下詔令,又即將前往東宮宣讀的人,閻立本他也覺得很無措啊。

早兩年他就覺得,自己沒這個資格被陛下委任為左相,但反正之前大多數事情有右相安排,下麵又有一堆主意很多的宰相,他就當和畫畫一樣,將陛下的命令寫下來也就是了。

奈何他還沒能成功致仕,就遇上了這樣一樁大事。

還是廢太子這樣的大事!

雖說閻立本也不怕因此開罪於太子,反正他很快也不是儲君了,但他一想到日後記載裏他要和這件事捆綁在一起,他就覺得這很不符合他這個藝術家的定位。

而且……

“你若是怕自己去了東宮挨打的話,喊上右武衛大將軍給你壯膽吧。”天後仿佛留意到了他這個遲疑的表現,忽然開口說道。

閻立本頓時目光一亮,“多謝天後體恤。”

至於安定公主協助宣讀廢太子詔令,會不會有哪裏不太對勁?

這有什麽的。昨日陛下暈厥,宮中警衛都已徹底落到了安定公主的手中,甚至拿下了一批行止無端的東宮宮人,儼然已將太子得罪過了,也不怕再來協助宣讀這份詔書。

反正,他也很快不是太子了。

但這份對於閻立本來說的安全感,對於東宮來說卻有若暴雨來臨。

“外麵又多了一批北衙兵,安定公主也親自到了。”

太子妃正要給太子喂藥的動作倏爾一頓。因為這個突然止住的舉動,湯碗之中的藥險些潑灑到太子的身上。

楊思正麵色惶惶,“不隻是安定公主,左相也來了。”

這個平日裏沒什麽存在感的左相在此時到來,絕不可能是什麽好消息。誰讓門下省負責審查詔令,所以那正是天皇有詔令抵達的標誌。

楊思正求救一般朝著李弘看去:“殿下——”

李弘才剛剛醒來,麵色慘白得厲害,但在這左相與安定一並到來的消息麵前,他又當真無人可以依靠,也就必須去接受天皇給出的懲處。

“出去迎接。”

前頭有人告知,阿耶也已經醒來了,病勢還沒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他也難免在心中升起了一抹希冀,希望他和阿耶之間的關係也還能修補,而不是隨著那句怒斥徹底跌入穀底。

哪怕在這晨昏交界的黎明裏,他和安定兩廂對望之間氣勢迥然有別,讓他這個被人攙扶出來的太子簡直像是個落敗的小醜,也終究還有最後一口氣維係著他的體麵。

可當閻立本開口的那一刻,李弘的臉上殘存的血色也消失殆儘了。

“門下:……儲副之寄,社稷係以安危;廢立之規,鼎命由其輕重。”

楊思正驚懼地朝著那封詔書看去,險些以為是自己的一夜未眠,這才出現了幻覺。

就算後麵的話還不曾被閻立本念出,這“儲副之寄”“廢立之規”的說法,已足夠讓人確認,這到底是一封什麽詔書。

除了廢太子之外,再無一點其他的可能。

但太子他就算有錯,又何至於到這樣的地步!

何況陛下,陛下不是已經醒來了嗎?以他平日裏對太子的偏愛,怎麽可能因為一時之氣直接廢了太子。

可事實好像當真就是這樣殘酷,他也一點都沒有聽錯話。

閻立本的聲音其實不大,隻是在這仿佛連呼吸聲都消失了的太子東宮,每一個字都不會讓人錯認。

“皇太子弘,中人之性,久嬰沉痼,本當位居明堂,廣納賢才,訓以詩書,授業百姓,以表嫡長之德——”

李弘驚得後退了一步,絕不願意承認,自己在父親的心中居然會被打上“中人之姿,身體不好”,因是皇後所出的嫡長才有資格坐在太子的位置上。

更大的打擊竟然還在後頭。

“然納邪說而違朕命,結朋黨而懷異端……災荒之年無有所為,反有不忠不孝之舉,難堪東宮大任……”

在這句話傳入耳中的瞬間,一種遠比他昨日驚厥的窒息感堵塞在了他的喉嚨口,讓他明明很想在此時喊出求見父皇的話,或者是為自己辯駁,卻隻有兩耳的轟鳴之聲直衝天靈,根本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好像已經不在此地了,而被那一句句緊隨在後的斥責給驅趕成了一道遊魂。

隻是近乎本能地還在聽著閻立本的話,等待著那一句最後的宣判。

“朕戚屬之中,頻虧國典,緬維前載……思其不可守器纂統,承七廟之重,定權——”

“宜褫奪皇太子位,廢為襄王,即日起移居襄州。”①

李弘徹底僵硬在了原地,像是一尊慘淡的雕塑,隻從齒縫裏擠出了兩個字:“襄州?”

好一個襄州。

山南東道的襄州,比起李素節的許州還要更為偏遠,就算沒被丟到黔貴蜀中之地,也絕不是一個好去處。

從太子貶為襄王,與他從天上被丟進泥中有何區別!

然而那封已然宣讀完畢的聖旨就在他的麵前,讓他根本無從懷疑其真偽,閻立本也已做出了要將聖旨遞交到他麵前的舉動。

但他實在不願意承認,阿耶會用此等殘忍的手段對待他,又仿佛是胸膛之中的溺水感還不曾結束,讓他的手臂沉重得要命,完全不想接下這份聖旨。

偏偏在場之人裏誰都會縱容於他,唯獨有一個人,在班師凱旋之時沒給他麵子,在朝堂對峙中沒給他麵子,現在也顯然不會顧及手足之情。

李清月開了口:“皇兄,還不接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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