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1 / 2)







第237章

鎮國安定公主這六個字, 若是換了旁人來說出口,或許還像是在意圖篡權僭越,可這話從李清月的口中說出, 卻宛然是另外一個意思。

以她如今所掌握在手的赫赫軍功,隻怕要比朝堂之上的任何一個人都配得上鎮國二字。

而這話落在李治的耳中,也分明還有著其他的意思。

安定的這一句話確實是在“進”。

在原本就已屬朝堂第一流的位置上, 還要再多出一個鎮國的封號來,簡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可她, 又何嘗不是在“退”呢。

她要了鎮國二字的加封,要了這個就算下一任天子繼位也不能對她輕舉妄動的身份, 也就意味著, 她已正式地停在了這個位置上。

那麽她就勢必不會如同天後此前所建議的那樣,繼續朝著太子的位置發起進攻。

這對於李治來說,當然是一件好事!

他雖然本能地覺得, 媚娘提出安定為太子的說法不過是在和他鬥氣爭權而已,以這天下千百年的慣例來看, 絕不可能有實現的希望。

但安定做將領做到這個地步,同樣是前所未有之事。

以她所積蓄下來的力量, 簡直是這李唐朝堂中最不穩定的因素之一。

倘若她真想達到那樣一個位置,恐怕真能掀起一場可怕的叛亂,也絕不是剛剛接觸政局的李賢能夠解決的。

好在,一切終究是在朝著對他來說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安定願意退,天後也願意不必強求, 而是用另外一種李治能夠接受的方式來維護她們自己的權利, 來抓穩她們現有的權力。

那麽就算給安定以鎮國安定公主的位置, 給天後以組建正式的前朝女官團體的機會,又有何妨呢?

隻要皇室內部的爭鬥, 能夠以更為和平的方式平息下去,李治就能在病中留有餘力去繼續對付更為重要的敵人。

而天後與安定,在這件事上和他的立場是完全相同的,正是他最為鋒利的兩把武器。

若是他不幸疾病早發,在沒能將李賢栽培為一個合格繼承人前就過世,若是比他還要大上幾歲的天後也早早離開,那麽有著鎮國之名的安定,就會是匡扶社稷、幫助李賢坐穩這個皇位的最佳人選。

想通了這個答案背後所代表的意思,李治非但沒為安定在方才的爭執之後“得寸進尺”而覺惱怒,反而隻覺一切都終究回到了可控的樣子。

“鎮國安定公主……好!”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剎那,李治的目光中好像也有一片迷霧被滌蕩而去,“十年東征西討,克複疆土,合該有鎮國之名!”

……

在校場邊等候天皇陛下回來的侍從很快看到,這對自遠處走回的父女之間顯然經過了一番各有收獲的商談。

無論最開始的時候天皇是抱著何種想法前來尋人,現在都已得到了一個對他來說相當滿意的結果。

在他身邊的安定公主也是麵帶笑意,一派振奮昂揚之態,一改先前跟上天皇腳步時候的冷漠。

但怎麽說呢,他們倆是各自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甚至說是大有收獲也不為過,有些人卻要麵對著一個莫大的挑戰。

將作監的人早上才收到了消息,昨日安定公主的生辰,天皇答應了她提前在宮外開府,需要讓他們在年節之後妥善選址,為她將府邸營建妥當,就在下午收到了另外一道提前的消息。

這座公主府的一應設計準備,按照更高規格來辦。

正月初五之前就需上工的新官員在辦事之時務必用心,切莫出現做了大批無用之功。

現任將作大匠李衝寂直接就在酒會上清醒了。

“什麽叫做……按照更高標準?”他茫然地朝著報信官員發問,卻見對方也隻是搖頭,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

若按照親戚關係和輩分來說的話,李衝寂還能算是李治的從兄呢,所以當他接到委任接替閻立本位置的時候還一度覺得,自己真是拿到了一個再舒坦不過的閒職。

也算是他此前先後任職數州之後的還朝鍍金了。

結果這橫空而來的一道旨意裏意味不明,直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李衝寂這人還是有點警覺意識的,直接抄著手中的酒壺,就去拜訪閻立本去了。

“……你說什麽上門請教,能不能起碼先拿出個粗略的設計圖紙出來?”閻立本無語地看著被送到麵前來的一壇酒水,再看向李衝寂這個一臉困擾的表情,隻覺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才學了繪畫和建築。

不對,他還不僅僅是個藝術家,還是個朝堂上擔任要職的官員。

若非李衝寂平日裏處事正直,閻立本真想直接將人給趕出去算了。

“這也不能怪我啊。”李衝寂和閻立本在交接官職的時候有過些往來,現在登門雖是厚著臉皮了些,但也自覺這個叫做事出有因。“你也是知道的,官員的正式返朝辦事要到正月初五,我手底下的人起碼得在這幾日間拿出個可以交差的東西。”

“以蓬萊宮修建之快,這公主府就算再如何慢,在初五之前,從占地、選址到大致形製的草圖總是要出來的。”

李衝寂都不知道該說李治這個叫做貼心還是過分了。

光隻說個讓他們往超越尋常公主的規模來辦,卻不曾告知到底要讓他們做到哪一步,當真很是棘手。

“左相,這等事情我總不好上奏天子乞請當麵相問,我也隻能來問問你了。”

閻立本朝著他的臉上瞥去,實不難看到這位履歷厚實的親王臉上藏著一份隱憂。

不過想想今日陛下讓他協辦草擬的那兩封詔令,閻立本又覺不能怪李衝寂有此疑惑。

安定公主在朝堂之中享有的待遇已至頂峰,安東大都護府也本就是她的開府之地,現在連公主府也要繼續破格,隻怕誰都要猜,陛下的下一份詔令,會否在朝野之間掀起驚濤駭浪。

對於這些李唐皇室宗親來說,更有必要擔心這個問題。

畢竟,這很有可能關係到他們的身家性命。

閻立本想了想,回道:“你就先按照比之長公主更高的規格來辦就是了,陛下想在朝會之上宣布,我也不能從中多事。隻能說,沒有你想的那些事。”

有閻立本的這句回複,李衝寂頓時放心多了。

在自閻立本的宅邸走出之時,他也終於多了幾分閒情逸致朝著周遭張望,欣賞這長安城中的年節景象。

便是在此時,他才留意到,在閻立本所住街坊的對麵,近年前崛起的四海行會已完全占據了整座街坊,甚至還有往外擴張的趨勢。

在他經行而過的這一側,不知是不是為了照顧這一半的鄰居,並沒有貨物往來,反而有一陣讀書聲正從沿街的小樓中傳出。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長安城以北的貴胄身上之時,這裏已在無聲無息之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當這新的一年在長安城中翻篇的時候,這裏又會否有更多的變化呢?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該留意的事情,對他來說的頭號要務,還是為安定公主建好那處公主府。

且等他……喝完這口酒,便即刻開始辦事。

隻是當酒壺到了嘴邊的時候,他又忽然笑了起來。

方才他還將這東西順手抄上當了來見閻立本的年節禮物,結果走的時候又是一個順手,就被他給帶出來了。

“去,和左相說一聲,”李衝寂拍了拍隨從,示意他折返回去,“就說我下次登門的時候再將禮物補上。”

閻立本聽到這話信不信不管,反正禮數他是儘到了。

李衝寂也選擇性地無視了在正月初五的朝會前,閻立本朝著他投來的白眼。

當陛下的詔令宣讀於朝堂之上的時候,他也更無一點多餘的閒情逸致去關心此事了。

那當先的一條,正是對於安定公主的加封。

“安定公主英圖冠世,妙算窮神,伐暴除凶,無思不服……遂有邊境安寧,海內戰歇,功在社稷。宜冊為鎮國安定公主,令有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①

李清月上前:“臣叩謝天恩。”

並不僅僅是李衝寂,當那“鎮國安定公主”六個字砸在眾人耳中的那一刻,能夠維係住平靜的,恐怕不是如同閻立本一般早早獲知其中內情,就是真已到了凡事都看開的年紀!

鎮國——安定公主!

這“鎮國”二字的分量何其之重啊。

就連當年威望尤在皇儲之上的秦王,都不曾能夠得到這樣的兩個字。

就連為李唐出生入死的將領,也大多是在死後才能得到“輔國”這樣的追封。

可現在,就是這樣的兩個字,落在了這位還不滿二十歲的李唐公主身上!

而天皇陛下的詔令居然還不曾結束。

他努力壓製住了幾分麵上的慘淡顏色,開了口:“自今日起,若朕病情再有反複,難以決斷朝政,軍國大事——兼取天後與安定公主進止。”

“陛下何必……”

李治擺了擺手,打斷了禮部尚書的關切發問,“讀另一份聖旨吧。”

他到底是為何會做出這樣一條決定,又曾經和安定公主以及天後都發生了何種激烈的碰撞,下麵的這些人大概不可能知道。

他們隻知道,這句“兼取天後與安定公主進止”,是天皇陛下一邊更進一步地確保了天後的位置,一邊為安定公主的這個“鎮國”之名,做出了解釋。

陛下病了,也很有可能會因為風疾的緣故活不長久。

那麽與其等到突然倒下之後爭權局麵一團大亂,還不如先一步將這個決策權的歸屬給商定下來。

可對於同在朝堂之上的有些人,比如說霍王李元軌來說,陛下的這條詔令,卻簡直像是在往歪門邪道之上越走越遠。

若真需要留有輔佐社稷以防動亂的重臣,縱然不能再像是先帝一般留下了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這樣的禍患,也絕不能完完全全將其交到了女流之輩的手中!

眼下二聖臨朝已是勢不可擋,怎麽還要多出一個鎮國安定公主。

若非此前因為西藏都護的事情,他已經和安定公主起過爭執,也見識過她在嘴皮子上到底有多利索,李元軌是真想站出來問問,陛下以公主預定為托孤重臣的決定,是否下達得過於草率了!

偏偏就是在他這義憤填膺、情緒激蕩之時,他聽到了隨即響起的宣旨之聲。

而這份聖旨的分量,竟是絲毫不在敕封安定公主為鎮國公主之下。

應該說,還猶有過之。

隻因那宣旨之人念出的,竟是這樣的一句——

“門下:承廟祧之尊,固邦國之本,重其緒業,貞以元良,斯今古之通製也。乃者東宮曠位,巳涉月時……”②

這話一出,朝臣之中原本還有些左右張望的動作,都在霎時間全部停了下來,各自麵容正色向前垂首。

“廟祧之尊”“東宮曠位”的說法,讓他們之中哪怕再是愚笨之人,都不會聽不出這到底是一道什麽聖旨。

這是要重新立一位太子!

雖然他們無法從陛下此刻的表現中看出,他為何會讓那道鎮國安定公主的敕封,放在了冊立太子的詔書之前,不明白他為何要在讓太子擔當重任的同時,還先給出了那句兼取進止的話,但這大唐江山將有下一任儲君,無疑是一件舉足輕重的大事。

“雍王宥孝敬忠,肅寬明惠,和遵保傅之言,佩經訓之旨,友於兄弟,睦於宗親……”

李賢心頭一顫。

早在一個多月前,父親就曾經問過他,他敢不敢去做這個太子。

而現在,父親並沒有就這個問題重新對他發出問詢,提前知會於他,但應當是對於他彼時的答複相當滿意,於是有了今日直接將他立為太子的結果。

在原本上有兄長李弘的時候,李賢從不曾去想這樣一種可能性,但現在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俗人。

這些對於“雍王李賢”的誇讚,都讓他覺得自己在剎那間神遊天外,聽著那一個個字像是書卷落墨一般鋪開在他的麵前。

他險些忘記自己到底身在何處,隻聽到那一錘定音的話,在門下省官員的宣讀中傳入了他的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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