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李治的這份信任,房仁裕也並不曾有所辜負。在李治與長孫無忌的衝突期間,他始終是站在李治這頭的。
雖然這或多或少和房家與長孫家的舊怨有關,但在顯慶末房仁裕離世之前,他與李治都能稱得上是君臣相得。
而在這位房大將軍過世之後,他和太原王氏聯姻所出的其中一個兒子房先忠同樣擔任武職,做到了左金吾將軍的位置。
正好和裴居道占滿了這兩個同樣的名號。
金吾衛,也正是天子的親兵之一。
這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
“陛下怎麽就不想想呢,在幾年前是曾經有過奉宸衛將軍為家族利益闖宮的!”
武媚娘勸道:“我能猜到陛下的想法,您不希望賢兒如同弘兒一般,被世家在朝堂之上裹挾,乾脆選武將背景,但河東裴氏、清河房氏,還有太原王氏,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李治臉上的猶豫之色更重。
天後的一番話實在沒有說錯,但他也清楚,若是換了其他幾家,同樣會麵臨這樣那樣的顧慮。
但在這數年間不斷發生的變故麵前,他確實沒有這個底氣敢說,他一定能夠對自己的金吾衛管控得毫無疏漏。
倘若他為賢兒選定的助力,反而變成了刺向他自己的利刃,那便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所以這個人選再小心也不為過。
然而他卻並未留意到,在他垂頭沉思的時候,天後臉上閃過的與其說是同仇敵愾的神情,還不如說,是在對當前局勢審時度勢。
自她將目標從做一個實權的皇後,轉向那個本不該由她染指的位置上時,她對於李賢的關切就必須先打個折扣。
阿菟也在前幾日和她討論過這個問題。
李賢上位太子既然已是她們以退為進的一步,給夠了他優待,那麽就不能讓他借勢快速發展起來。
東宮的屬臣安排方便操縱得多,太子妃這邊提供的助力,卻要換一種方式來削弱。
就先……將他的婚事往後推上一推吧。
“陛下何必如此著急呢,自雍王府便跟著賢兒的張氏已先為他生下了長子光順,又不像是弘兒一般並無子嗣傍身。眼下剛剛經歷了一出世家裹挾太子,意圖逼迫陛下做出決斷,您又要在此時選出這樣出身的太子妃,和朝著他們示弱有何區別?”
這話對於李治來說的效果可要遠比上一句有用得多。
他被李弘氣得病倒的事情仿佛就還發生在昨天,那等試圖和天下大勢對撞的世家底氣,也真是讓他記憶猶新。
“可太子已立,朕又抱病在身,朝臣總是需要一個理由,才能接受太子沒有正妃的。”
若李賢年紀尚小也就算了,他已有十九歲了啊。
“這不好說嗎?長幼有序,先給阿菟定下一個駙馬,等到起碼一年半載之後再來決定賢兒的正妃。到了那個時候,陛下應該能從朝臣之女裏,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了吧?”
李治訝然:“阿菟她願意成親了?”
武媚娘笑了笑:“您都願意給她那個鎮國安定公主的位置了,也讓她的地位猶在賢兒之上,為何還要跟您較勁。隻不過,她說這個選駙馬的規則,需要由她來定,也必須特殊一點。”
李治當即大喜:“你讓她自己來說。”
規則多沒關係。
倘若這既是在緩和父女之間的關係,讓時局回到正軌,又倘若這還是在為重新物色太子妃人選拖延時間,李治能接受這樣的條件。
“既是鎮國安定公主,還有聽取決斷軍國大事之權,就不該是公主出嫁,而應該是駙馬進門吧?”李清月掰著手指算道,“這是第一條,也是最不能更改的一條。”
她轉向了李治,頗為倨傲地評價:“要我說,公主代表皇室之尊榮,何止是鎮國公主該當娶駙馬進門,就連其他公主也當如此。”
李治擺手:“行了行了,其他人你先別管,說你自己。”
對於這個權勢日盛的女兒,李治都不指望能靠著找個忠心的駙馬去接掌她的兵權了,生怕一個操作失誤能直接將人給逼反了,還不如在這件事上遂了她的心願。
娶就娶吧,雖然顛倒了關係,但鎮國二字擺在那裏,嫁進誰家,李治都不會放心的。
現在總算有了朝著正向發展的希望,他又何必阻攔。
“第二條,駙馬年紀得比我小。”李清月理直氣壯,“您若還記得我當年跟您說過的話就應該記得,我說,天下未定,何以家為,在剿滅吐蕃之前我絕不會成親,而這起碼也是兩三年之後的事情。”
“若是您按照此前遴選駙馬的準則,從及冠之人裏挑選,等到三五年後必定已被官場磋磨出老態了,所以我要從年輕的裏麵選。”
李治:“……行,我答應你,但你總得起碼給個年齡範圍吧?”
李清月答道:“就以四年後能到成婚年齡來算。”
李治點頭:“好。”
雖然這一條同樣有些奇怪,但想想朝堂之上的那些官員娶妻,也大多娶的是比自己年齡小的,阿菟先有讓駙馬入贅的打算,現在這一條也想要對標著來定,並無什麽不妥。
“第三條—— ”李清月頓了頓。
“你直接說吧,別賣關子了。”
“這個最終選人的方式,由我來定。”
前麵兩條都答應了,這第三條還有什麽好說的。
可當李治被邀約前來“選拔現場”的時候,卻被眼前的場景給驚呆了。
此地乃是蓬萊宮中內外朝的分界城牆。
往前五十丈的位置,有另外一道高牆門樓,作為含元殿後,宣政殿前的其中一道分隔。
……
李治這幾日聽到過宮人來報的消息。
當鎮國安定公主將要遴選駙馬的消息傳入長安的時候,哪怕公主已對外明言,此次為選婿入贅而非公主出嫁,也完全無法改變長安城各家踴躍的表現。
他們都很清楚,哪怕這個入贅鎮國安定公主府的人,絕不可能在朝堂之上拿到足夠的話語權,隻能自此作為公主的附庸,他們也甘之如飴。
鎮國公主背後的權勢,手握的人脈,和在今日甚至淩駕於太子之上的地位,都已足夠讓人做個安分的效忠之人。
他們也樂於借此機會攀附上安定公主,為自己謀求到一份庇護。
在李治看來格外離奇的規則,在這些人看來,隻怕是拿到這份富貴之前的必要條件而已。
所以在短短數日內彙總到天後手中的意向,足足有千份之多,經過了一番篩選,還留下了上百人,隻能等到下一輪的篩選。
但奇怪的是,在今日的宮牆之間並不見任何一個參選駙馬的人。
“你不將人請來,我又如何為你掌眼?”李治問。
李清月噗嗤一笑:“阿耶您這話就說錯了,我今日不是來請您掌眼的,隻是請您來做個見證。”
她伸手朝著前方的那道宮牆門樓指去,“您可能看不到那頭的情況,但在那邊的門樓之上,有人拿著那最後的二百份名單。一會兒呢,我會讓人自那頭將名單全部往外拋出來,而我會從這頭射出一支箭,射中了哪一個名字,誰便是未來的駙馬。”
“你這……”李治驚得當即就想說一句荒唐。
可他看不清對麵的情況,卻能看到,已自宮人手中接過弓箭的安定,在臉上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堅持。
“既要做鎮國安定公主的駙馬,就必須接受一個結果。今日我選人,不會給他們以多少主動權,隻能看我的意思和天意。”
李清月已毫無猶豫地彎弓搭箭,隻是在弓弦緊繃之際,她又回頭朝著李治看來:“阿耶,我難道不該有這等執掌他人命數的氣度嗎?”
“放!”
這一句斬釘截鐵的口令,直接將李治的質疑全數逼了回去。
也讓他隻剩了最後一點僥幸:現在安定對於駙馬是誰都不在意,或許在今日開了一個頭後,終究還有改變的契機。
而現在——
這一個放字,不是李清月將手中的弓箭脫手,是她讓對麵城樓之上放飛紙張的信號。
霎時間,那頭有意的鼓吹與拋飛,讓這些紙張全數升空而去,被卷挾在了今日的寒風之中。
比起拉開勁弓巋然不動的安定公主,這一張張名錄的主人仿佛更像是風中飄萍,將成敗命運決斷在了那一支弓箭之上。
自一旁宮人的角度,也正能看見安定公主堅毅而銳利的目光,仿佛正在端詳著每一頁紙張飄飛的姿態。
下一刻,她手中的那一支箭再不停留地脫手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貫穿了其中一張飛到了高處的紙張。
或許更為準確的說,是這狂颸馳飛的利箭,直接將那張紙擊碎在了當場。
這副遊刃有餘的姿態,隻怕誰見了都得誇一句英姿颯爽。
可一想到這其實是個選駙馬的場合,而不是狩獵之時,李治就覺自己很有幾分哭笑不得。
“你也是真不怕選出個不合心意的……”
李清月撇了撇嘴:“那又如何呢,大不了換了就是!”
她總不能告訴李治她才不擔心這個。
誰讓她能確定,方才中箭那一張紙上的名字,必定還有三四年才到適婚年齡。
以她射箭的眼力,完全能夠做到在動了點手腳後達成這個目的。
雖然是要讓李治再放下一點戒心,但名正言順地拖延時間,她還是會做上一做的。
至於有沒有作弊,誰知道呢?
在抄錄名單的時候,按照年齡區別一下紙張,是很有問題的事情嗎?
反正李治希望她做個尋常的公主,李清月告訴他這不可能,但她可以先做個普通的鎮國公主。
李治希望她遵從宗法父權社會的規則,李清月也以一種雖然還是不太對,但也能糊弄的辦法給應付過去了。
他還有什麽好不滿足的。
而這份爭取下來的喘息之機,將會讓她和阿娘打磨出最後一把利刃!
在他們兩人,還有一旁的天後、太子的眼前,一頁又一頁的紙張依然在自空中飛落,但這場遴選駙馬之事,實則已經走到了終點。
一個李治必須接受的終點。
他也終於說服了自己的內心,重新開了口:“去將那張……”
去將那張紙拿回來吧,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誰成為了這個幸運兒。
可他話音未落,就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報——”
先一步出現在那些隨風飛落紙張處的,不是走上前去的宮人,而是一匹穿過了宮門、飛馳而來的快馬。
而那一聲疾報高呼,更是驟然間壓過了其餘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變調的聲嘶力竭。
不知為何,李治忽然心中一跳。
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在這一刻迎麵而來,甚至遠比安定射出那一箭的時候還要強烈得多。
尋常情況下,根本不會有這等疾報,未經通傳便先越過了外朝而來。
隻有最為緊急,必須立刻傳遞到二聖麵前的消息,才會有這樣的聲勢。
以至於當這匹快馬毫無停歇地越過那些落下的紙張之時,日光將原本泛黃的紙幾乎照成了白色。
在兜頭罩下的紛紛揚揚中,像極了——
……
那馬背上的信使跌跌撞撞地翻身下馬,跪在了天皇所站的門樓之下。
“陛下——襄王……襄王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