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1 / 2)







第242章

將珠英學士的選拔和製舉的文試放在同一天, 正是出自天後的詔令。

當顏真定坐著馬車行駛在朱雀大街上的時候,耳聞著外頭的喧鬨送考之聲,她隻覺自己參與的, 或許並不僅僅是天後身邊女官的選拔,也如當日她和韋淳戲言之時所說的那樣,是在參與進製舉當中。

“行啦, 再抓下去,你的裙邊就要壞了。”

顏真定連忙收手坐好, 朝著身旁的母親回以一笑。

但她平日裏冷靜自持,在和好友待在一處的時候更能對比出個嫻雅沉穩的樣子, 現在卻很難在車轍聲中平複下自己的思緒來。

天後到底會出什麽樣的考題來取才呢?

都說此次的考核效仿科舉, 在帖經和詩詞雜文之外,還有時務策一項,總讓顏真定有些吃不準考核的難易。

按說她在四海行會中擔任了兩年教習, 聽聞了不少四方風物,本不必擔心這個, 但她出身在關中,幾乎不曾有遠遊的經歷, 便覺心中少了幾分底氣。

幸好……

幸好她難得強硬地拉上了母親一並參考壯膽,不是一個人去麵對這樣的考驗。

在馬車停於蓬萊宮外的時候,顏真定也終於將心跳徹底平複到了尋常的樣子。

但她卻發覺,母親在穿過丹鳳門之時的表現有些異常。

她問:“您怎麽了?”

殷夫人仍有片刻的恍神,在隨同顏真定往前走出一段後, 方才緩緩收回神思, “往年來此, 不,應該說, 就算是今年大朝會時來此,我都是以外命婦身份覲見的。”

今日就不同了,她是以“考生”的身份來此。

雖然此前她是因拗不過女兒的請求才陪同來此,但在這一刻,她忽然有了一種特別的心情,讓她恍然覺得,她可能並沒有做出一個錯誤的決定。

當行到考場之外的時候,這種矛盾而又期待的心情還變得愈加分明了起來。

製舉的考場在禮部貢院,珠英學士的選拔則要更為特殊一些。

自太宗皇帝開始,便有精選天下賢良文學之士待詔禁中,和殿中省官員的辦公地相鄰,太宗一朝,魏征、許敬宗、褚遂良等人都是從這個職位開始的,而在當今天皇在位之時,元萬頃、劉禕之等人也是以文詞召選入宮。

巧的是,珠英學士的選拔就放在了此地。

大概隨後也會放在此地,作為珠英學士的辦事總部。

殷頤然仰頭看向麵前這幾間被題字為“學士院”的屋子,隻覺自己在這往前的數步之間,既是在丟棄著什麽東西,又是在獲得一個新的身份。

“阿娘,別看了,您在第四間。”顏真定低聲說道,輕輕推了推她。

仿佛是看出了母親臉上原本帶著的陪讀遷就之色削減了許多,她又在揣著報考證明往屋中走的半道突然停了下來,匆匆折返回到了殷夫人的麵前:“阿娘,您可不能謙讓於我,我要同您比個高下的。”

殷夫人很有些哭笑不得:“你先顧好你自己吧。”

顏真定當然會的。

想到韋淳已然離開了長安,帶著她自多年前便生出的建功立業夢想,走向了那未知的未來,顏真定便覺自己也不該落下太多。

她坐在了標示有姓名的位置上,小心地檢查了一遍筆墨和紙張。

想著距離開考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她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也便是在此時,她留意到,這考場是按照年齡來劃分的,所以與她同處一排的左右兩側,都是和她歲數相仿的姑娘。

左邊的那位不知為何,讓她覺得相貌有一點眼熟,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太起來,這份相似到底是從何而來。

似乎是察覺到了顏真定的視線,她轉回頭來對著顏真定笑了笑,又轉回頭去發起了呆。

那走神的樣子活像是在數麵前的這支筆上有多少根毛。

而右邊那位更是連頭都沒抬,相當認真地在削著手中的炭筆。

她這個聚精會神的樣子,讓顏真定趕忙收回了目光,生怕打擾到了對方。

隻不過在挪開視線之前,顏真定留意到,這個坐在右邊的姑娘袖口處有一點輕微的破損。雖然說如果不細看的話是看不出來,但這絕不可能是稍有身家的京官之女會有的打扮。

但對方這副神色舉動,又分明不曾因身在此地而覺窘迫。

在天後近侍步入此地的時候,她也終於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規矩地坐在了這裏。

當下最為要緊的事情,莫過於完成這場考核,其他的事情都得往後挪挪。

隻是當她的目光先一步落在考卷時務策第一行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了那坐在左邊之人到底像誰。

她的眼睛……有一點像天後陛下!

不過相比於天後和安定公主,她又缺了不少威嚴氣度,這才在乍一眼看去的時候,讓人險些忘記了這一點。

但想來也對,這等氣吞山河的氣度,又如何有可能是輕易養出的。

就如這時務策五選一問答的第一問,在呈現於眼前的時候,隻覺那位執掌朝堂的天後陛下,仿佛已在麵前了。

【欲使吏潔冰霜,俗忘貪鄙,家給人足,禮備樂和,庠序交興,農桑競勸。明言政要,朕將親覽。】①

這一個“朕”字,將這皇後臨朝稱製的上位者風範體現得淋漓儘致。

而“朕將親覽”四字,又何嘗不是天後對此次考核的重視。

顏真定已再顧不上去留意周邊有什麽人,又有何種麵對考核的表現了。

她得認真想想,這一題她到底要不要答,還是選擇後麵的問題。

就算有“朕將親覽”四個字,這道問策於吏治和農桑的問題也過於籠統了,起碼對於顏真定這個從未接觸過官場,也不曾管理過農事的人來說,若是將答題的機會用在這裏,也很有可能會答出個不切實際的東西。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一道題何止是出現在了珠英學士選拔的備選考題之中,也是今日製舉的必答題之一。

被姚元崇送來長安參考的祚榮快速填完了前頭的帖經、雜文,就對上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他隻思慮了很短的一瞬,就在案卷之上落筆寫下了答案的開頭。

“吏治清平,禮樂和順,必先藏富於民……”

他不需要有所猶豫就能提筆書寫。

因為這並不僅僅是他的答案,也是安定公主在遼東給出的答案。

安東大都護府境內,在原本歸於高麗統轄的時候,有著相當嚴格的階級劃分,就比如說作為澄心副手的阿左,就隸屬於灌奴部。

這樣的下等人,既沒有累積財富的機會,也沒有任何一點出頭的可能。

但自安定公主抵達遼東後,此地的情形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遼東新米的培育成功讓當地從漁獵轉農耕的變化中,並沒有經歷轉型的陣痛,反而有相當多的人因此得以累積了錢財在手。

祚榮身居其中看得到,十年變遷之間,耕者有田,居者有屋,一直從泊汋擴展到整片安東大都護境內。

以至於高麗遺民此後以大唐子民自居,再不談複國之事,靺鞨部紛紛來歸,甚至有自黑水平原那頭遠道趕來。

語言和文字便很快在其中鞏固著歸屬感,律法與禮儀則讓官吏的管轄變得更加容易。

倘若再讓祚榮去選一次的話,在當年他絕不會舉起那支意圖射向安定公主的弓箭。

好在他並未能夠得手,反而是在今日作為遼東子民中的一個代表,寫下了這個答案。

相比起在此問上落筆不絕的考生,祚榮給出的答案,就算加上了隨後的例證,也絕對算得上是短的。他寫字的速度也並不快。

但當此地的監考官朝著這個有胡人相貌的年輕人看去的時候,實不難發覺,他在落筆之時的從容不迫,很有一種在問答家常便飯的閒適。

同樣有著這樣表現的人,在學士院的考場中還有一位。

但她手中握著的,不是毛筆,而是一隻炭筆。

她的眼睛看著前頭的考題,炭筆則在備用的紙張上緩慢而穩健地書寫運算。

那是時務策選答的第二問,出自義陽公主李下玉之手。

這道結合了多地糧倉貯存損耗、水渠運載能力、船隻續航、路線選擇的算術實在很複雜,也必然不會在大多數參與考核之人的選擇範圍。

但王師若的情況不太一樣。

她的曾祖父完成了算經十書之中的《緝古算經》,開啟了三次方程的求解。所以她幼年之時以桃枝在地上寫畫的,便是《緝古算經》中的民工修築等腰梯形河堤的問題。

炭筆比之毛筆更為穩定紮實的手感,也讓她在一行行計算之時,覺得自己並非身在考場之上,而是在家中。

這道比起民生也更偏向於計算的問題,簡直像是為她量身定製的。她當然答得上來。

而有點意思的是,第三問和第二問其實很像,但第二問重在計算和效率,第三問則是在問方略。

許穆言向安定公主自薦的時候,有提到過水路運輸的策略,尤其是關於腳錢的考慮,所以今日的這一問,不在運載,而在宏觀的水利局勢。

若是用現代的話翻譯過來就是,請分析當前江南水利問題,並提出相應的解決措施。

殷頤然在掃過了前後五問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個問題。

她雖在關中生活多時,但她畢竟是杭州錢塘人士,若說江南,北地出身的人自然不如她了解。

以考生的身份來到此地和外命婦身份前來的差別,在她提筆寫下“盜湖為田”弊病的那一刻,已完全被她拋在了腦後。

在這一個個字落於筆下的同時,她仿佛已然得到了天後的許可,能夠以臣子的身份去對著江南東道著手治理。

盜湖為田的問題因江南疏於治理的緣故相當常見,但轉湖為田後卻時常出現“鄉田歲無不旱,昔日膏腴,今為下地”的情形,隻因沿海數州,江水之中常有鹹潮,一旦湖河有變,常有鹹潮倒灌。

如若百姓耕地真已到了拮據的地步,適當的廢湖勢在必行,但必須由朝廷敕令規劃,加之修築堤堰蓄淡禦鹹……

對於如何有節製地臨湖開地,修築水利工程,在並無具體問題的情況下,殷夫人也無法答到格外細致,但她越是往下寫,早年間在江南生活的過往,便越是清晰地浮現在了她的腦海之中。

秦淮之源的絳岩湖流域,饒州洪州江州的彭蠡流域,都是條件絕佳卻還疏於經營耕作之地……該當予以重視。

無獨有偶,在與她的女兒顏真定同一間考場裏,有人在答卷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與水爭地,至於澇時,則水無所歸。蓄水無術,至於旱時,則水無所得。”

宗燕客寫到這裏,攥緊了手中的筆。

她其實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應不應當選擇這道題來回答。

她畢竟是出生在蜀中而非江南,在前幾年和幾個兄長一樣被接到了關中教養,更是不曾前去江南。

但她見過父親任職之地的水利工程,曾經聽外祖母諸葛夫人說起揚州運河,並非對此一無所知。

當她的兄長正在參與今年的製舉,去爭奪那個周國公襲爵之位的時候,她也總該用這另外一條門路爭取一點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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