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1 / 2)







第257章

這陣孩童的哭聲, 將赤瑪倫的神思給徹底拉了回來。

她慢慢地將手收了回來。

方才覆壓在芒鬆芒讚臉上的被褥,也一並滑落了下來。

就算不必去探這位吐蕃讚普的鼻息,她也可以確定, 方才還在說她無權質疑他決定的芒鬆芒讚,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具屍體。

在他素來因體弱而有些慘淡的麵皮之上,泛著一層死寂的紺色, 就連嘴唇也已變成了這個色澤。

隻是因為他是被捂死而非直接勒死,在臉上並無其他多餘的傷痕, 看起來就像是在睡夢之中突發疾病致死。

望著這具屍體,隨著起先的那陣惶恐過去, 赤瑪倫難以遏製地在心中閃過了一個異常冷酷的念頭。

她沒有做錯事!若是非要有人因為上位者的決斷去死的話, 還是那個最為昏庸糊塗的人去死好了。

哪怕在他死後,因為讚普之死會在這藏原腹地引發一場動蕩,那也總比受製於人、隻能眼看著局勢往前發展, 不知要好了多少。

起碼,她將不再是吐蕃讚普的其中一個王妃, 而會是下一任吐蕃讚普唯一的母親。

讚普年幼,沒廬氏作為尚族勢大, 她這位太妃能夠拿到的權力遠比芒鬆芒讚在世之時要更多。

那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

現在她要做的,絕不是後悔於自己在激憤之下殺人,而是儘快將讚普之死的後續問題給一個個解決掉。

赤瑪倫慢慢地站了起來,朝著隔間走去。

兩年之前她生下了芒鬆芒讚的長子赤都。大唐與吐蕃舉兵相爭之時,他還隻是個不會說話的嬰兒, 隻能被抱在母親赤瑪倫的手中, 就算現在, 也還隻是個不滿兩周歲的孩童。

當赤瑪倫來到他麵前的時候,他茫然地抱住了母親的腿, 似乎完全不知道另一邊發生了什麽。

或許他知道的,僅僅是方才父親和母親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在一個孩童的理解能力下,必定是個不好的事情。

剛才短暫的死寂無聲,更是讓人格外的恐懼。

然而現在,母親重新將他給抱了起來,用和平日並無區別的力道拍了拍他的後背,又好像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

當隨侍在外的仆從再度看到懷抱王子的王妃時,也覺對方的臉色依然平靜從容,哪裏看得出弑殺了讚普的情況。

但王妃陪嫁來邏些城的近侍卻很快從王妃這裏得到了一條並不尋常的命令。

“馬上回謝鄉通知我的父親,讓他在接到消息後的三日內趕到我的麵前。帶著他的精兵一起!”

沒廬氏坐鎮衛藏四如的其中一部,若無讚普詔令,等閒情況下絕不能前來王都所在之地,就像此前欽陵讚卓出征之前,王妃心中不安,也是自己回去的謝鄉。

可現在……

“馬上去,別讓我說第二次!”赤瑪倫神情一冷。

侍從哪裏還敢多問,知道自己此時最該做的就是前去傳訊,便匆匆奔出了門。

他至多便是在匆匆走下布達拉宮的階梯之時,心中想到,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王妃雖然早年間就氣派不小,但方才的號令果斷還是有些不同的。

就像是……像是當年的吐蕃大相。

在這份特殊的號令麵前,赤瑪倫的父親何敢有所耽擱,匆匆將職務暫時交給了心腹,隻用了兩日的時間便趕到了邏些城。

他雖不知自己到底為何要來此,但按照他的猜測,今日大約並非赤瑪倫有事要尋他,而是讚普對他有事相商,討論這邊境戍防之事是否該當在今年做出調整。

所以在見到接見他的人隻有女兒時,他還有些意外。“我來時聽說讚普這兩日又病了?難道是從外頭送來的軍報有什麽不妥?”

既是這等父女相見的場合,倒也犯不著過於嚴肅。

他也總算能在這緊急趕路之後稍稍休息一會兒,順勢揉了揉還有些困意昏沉的腦袋。

隨即就聽赤瑪倫回道:“他不是病了,是死了。”

她回話得簡短,卻不啻將一道驚雷,直接砸在了她父親的麵前,驚得他哪裏還敢有一點困倦,當場就從位置上跳了起來,“你說什麽?”

赤瑪倫重複了一遍:“我說,我沒在和你開玩笑,讚普他確實死了。若非如此,我何必著急將您找到這裏來。”

赤瑪倫的父親沒廬·紮西德簡直要被這句話給嚇出個好歹來。

他怎麽能不懷疑這是一句假話呢?

讚普的身體雖弱,也因彼時唐軍的入侵吐了一回血,但也沒到猝然就死的地步。

赤瑪倫過分冷靜的表現,也完全不像是個死了丈夫的讚蒙該有的樣子。

偏偏她已繼續說了下去:“他都死了好幾天了,若非我先對外傳出他患病臥床的消息,隻怕這邏些城早就亂了。也所幸還有坌達延協助我把控局麵,才等得到父親帶人抵達此地。”

沒廬紮西德的臉上閃過了一抹驚駭之色。

若是他並未看錯的話,當赤瑪倫說到這裏的時候,臉上不止沒有恐懼,甚至還能隱約看到一抹笑意。

再聽她那有條不紊的處理手段,也便更讓人多出了幾分困惑。

“父親應該還記得坌達延的吧?”赤瑪倫抬眸問道,“當年讚普前來謝鄉娶我為讚蒙,坌達延攜家中金銀為讚普賀喜,因此得到了官職敕封。算起來他能在邏些城任職,還與我分不開關係,若要掌握一批忠誠之人,助力於我兒赤都坐上讚普位置,他倒是個可用的良才。”

“我當然記得他。但我想現在應該不是討論他的時候!”紮西德快步走到了赤瑪倫的身邊,壓低了聲音發問,“讚普過世之前沒有留下遺詔?”

芒鬆芒讚隻要不是死於完全突發的惡疾,或者死在戰場上,都該當有機會留下遺詔,確立輔政大臣才對,根本不必讓赤瑪倫有這等表現。

那麽現在的情況應當確實有些不妙。

但紮西德怎麽都沒想到,他會忽然聽到女兒回道:“他怎麽有時間留下遺詔呢?他這個人都是被我殺的。”

紮西德大驚失色。

要不是擔心隔牆有耳,會聽到他們的對話,他真想厲聲發問,赤瑪倫到底是吃錯了什麽藥,才會忽然做出這等喪心病狂的舉動。

可還沒等他將話問出來,赤瑪倫就已搶先開了口:“您不必問問我到底在想什麽,若是您想要讓沒廬氏的地位壓過琛氏、蔡邦氏、那囊氏,甚至是淩駕於論族之上,真正執掌政務大權,您現在該做的,就是看看到底能拿出多少兵力支持,讓這個讚普交替安然度過。”

這話真是擊中了要害。

紮西德深吸了一口氣:“……你到底需要我做些什麽?”

他必須承認,他麵前的這個女兒已讓人感到無比的陌生。多年前剛剛出嫁時候,她還是張揚明媚的少女,現在卻已通身上位者的氣度,甚至在說出這等國之要事的時候,還能有一番常人難有的冷靜。

好在,她還是將自己的利益和他們沒廬氏捆綁在一起,在這等危機和挑戰麵前,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家族。

赤瑪倫將袖中的一封卷軸朝著父親遞了出去:“在您抵達之前,我已經偽造了一份讚普的遺詔,但這份遺詔在有些細枝末節處,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綻來,所以我需要有幾位足夠分量的人,力保遺詔為真,將其推行下去。這是第一件事。”

紮西德打開遺詔,就見其上寫道,芒鬆芒讚因連日急病,心知命不長久,決意由兒子赤都繼承讚普之位。

赤都年幼,以坌達延和出身韋氏的達紮恭略為輔政大臣。

此外,為了防止鬆讚乾布死後輔政大臣祿東讚篡奪權柄的情況,在自己的兒子這一代再次發生,芒鬆芒讚有意,讓赤瑪倫以讚蒙身份協理朝政。

而站在這位攝政太妃背後的,便是她的家族沒廬氏了。

紮西德毫不懷疑,若按照這等方式安排下去,就算沒廬氏受限於尚論之分,沒法從族中選出一位子弟來擔任大相的位置,也勢必會因赤瑪倫的上位理政得到莫大的好處。

至於為何要在此時將韋氏之人也選作輔政大臣,在紮西德的心中其實有一個猜測。

韋氏曾經和噶爾家族聯手,又在噶爾家族被清算後遭到打壓,可他們族中的人才卻不在少數。

在此等內憂外患之時,將所有可用之才全部舊賬翻篇地放到合適的位置上,才是最應當做的事情。

或許……芒鬆芒讚之死,也正好能一改此前人人自危的風氣,重新聚集對抗唐軍的戰意。

一想到這裏,紮西德便徹底從此前的驚愕中恢複了過來,開口答道:“此事我會儘力促成。你說的另一件事情是什麽?”

赤瑪倫答道:“對內宣告,讚普之死暫時不向周邊諸國泄露消息。”

“這……”紮西德猶豫道,“以唐軍當年對我方出兵消息的了如指掌,這件事是瞞不住的。”

芒鬆芒讚尚且能夠做到從長安獲取軍情,大唐又怎麽可能對這邊的驚變毫無所知。

赤瑪倫卻並不意外這個答案,點頭回道:“我當然知道這是瞞不住的。但這封鎖消息之時,也正是抓探子的好時候。”

上頭不允許做的事情,總是會有人去做的。

而這樣的人,要麽就是唐軍安插在藏原腹地的探子,要麽就是意圖親近大唐而背棄吐蕃之人。

她是要緩和芒鬆芒讚擅殺噶爾家族造成的負麵影響,但既是要由她來將藏巴打造成鐵板一塊,她便絕不允許,有人要在此時做這個牆頭草!

就讓她看看,會有多少人向周邊的西海都護府、西藏都護府傳遞消息好了。

而後尋找一個機會,將人斬儘殺絕,以杜絕後患。

紮西德深諳其意,一口答應了下來:“好,那就按你所說的去做。”

當年鬆讚乾布登上讚普位置的時候,局勢遠比今日還要複雜得多,因為上一任讚普是被人給毒殺的。

因此在死訊傳出的時候,一時之間國中大亂,羊同、蘇毗等部落紛紛圖謀複國。若非鬆讚乾布有著鐵血手腕,絕不可能有後來的吐蕃盛況。

而今日不同。

今日既有“遺詔”在手,又有衛藏四如同心協力以拒唐軍,赤都的上位會順利的。

既然芒鬆芒讚已經死了,也沒有這個本事為自己伸冤,那麽不會有更多人知道,他其實死在了自己的王妃手中。

……

在十日之後,當陸續抵達的沒廬氏和韋氏兵馬簇擁在布達拉宮之下的時候,一切便已塵埃落定了。

芒鬆芒讚的遺體被從冰窖中運出安葬,對大小勃律、尼泊羅等國卻絕口不提死訊。

而後,就算按照虛歲來算也隻有三歲的赤都鬆讚,被母親沒廬·赤瑪倫握著手,牽向了那個吐蕃讚普的寶座。

讚普的突然易位,對於衛藏四如各個千戶的百姓來說,可能並沒有多大的影響。

如果非要說有的話,也是正麵的發展。

因為從名義上來說由赤都鬆讚發出,而實際上是由赤瑪倫下達的第一條詔令是:對衛藏四如奉行息兵養民之策。

在確保各隘口戍防人員足夠的情況下,儘可能裁減兵力,儘快恢複境內農耕以填實糧倉。

她要為吐蕃爭取出一段修生養息的時間!

……

而在藏原之上於二十天裏風雲變幻的時候,在漠北的草原上也不平靜。

在多濫葛部被屠,受降城的地基被正式打下後,這座城池的修建速度實在很快。

以龐飛鳶為首的遼東兵馬並沒有停下她們的腳步,而是順著多濫葛部歸屬的燕然都護府往周邊巡查平亂。

但對於周邊的各個小邦來說,這恐怕不能叫做“巡查”,而應該叫做——

逐獵塞上。

唐軍的鐵騎強勢之下,原本有意脫離燕然都護府、金微都護府、單於都護府獨立在外的部落,明明駐紮在更遠的地方,也被陸續驅逐彙聚到了這座受降城下。

毫無疑問,鐵勒人取代突厥人成為漠北強族的希望,在這通絲毫不留情麵的打擊之下,早已消失無蹤。

為了避免他們步上多濫葛部的後塵,他們在此時最應當做的,就是投得安定公主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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