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燃陰劫 塵夜 3631 字 5小時前






梁杉柏抬起眼來,發現自己在王座上竟然打了個瞌睡,而此時殿下跪著的正是他的忠心下屬之一靈光祭司。梁杉柏看著那張明明陌生卻又熟悉的臉孔,一時間竟然什麽話也說不出。

「王?」擔心主人的下屬疑惑地喊了 一聲,梁杉柏聽得自己說:「什麽人如此大膽?」

他的屬下回稟道:「是一個叫做有龍氏的人。」

梁杉柏說:「待我去會會。」

於是那一天,他通過地界與人界的界壁,來到了海上。

是的,那個年代,地界與人界也是有界壁的,但所謂界壁這種東西隻對一般的地界生物有效,自然難不倒他。於是他在那個一點兒也不晴空萬裏的刮風天裏,第一次見到了他。他站在一座島嶼的高處,如同一麵直立的旗幟,氣度從容,眼神清澈。

「您就是地界之王?」他聽到那名身著白衣,眉目美得不可思議的青年用好似清泉水一般的聲音問他,他正有些愣怔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時候卻聽那青年又說道,「實在不好意思,這是我所守護的人間,請您退回您來的地方。」

仇,就是這麽結下的!或者回過頭去想,一切的緣起不過是因為——惱羞成怒!他自詡自己乃是地界尊貴的君王,生得並不差勁何況又有無限威能,一個區區的人類哪怕是什麽有龍族血統的天人,怎麽敢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他怎麽敢……瞧不起他!

於是他開始三天兩頭地跑到人間找麻煩,每次去卻必然會遇上那個青年,慢慢地,他知道了青年的名字,知道了他的姓名、來歷,也知道了他的手段。他們不知道打鬥過多少次,他那時候才發現,原來那個青年竟然真的很厲害,因為他們倆之間的戰鬥通常都是以平手告終,誰也奈何不了誰,而青年每每總是平靜地來,平靜地走,從不與他多加言語,彷彿眼中並沒有他這麽一個人。越是這樣,他便越是不甘心,他自己並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意的其實並非輸贏,而是那個人,隻是一切都已經晩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終於在某日聽信了某個下屬的讒言,布下了一個自以為無比英明的計謀。他為了戰勝那個青年,憑空捏出無數身分,又將自己的神魂分成了無數縷,附著在那些身分之上,投入了人世之中,而後與那青年約定一戰。

「如果你輸了,我地界子民便要占了這人間;如果我輸了,便任由你發落。」他驕傲地宣布,而青年欣然應戰。他們一連打了九十九個日夜,直到他佯裝敗退,被青年斬落塵埃。他們的實力太過強大,以致於生生在本該順流而逝的光陰之中開辟出了一個空洞,那就是後世被傳為有進無出的光陰海的地方。他本是天地至陰之氣所化的一尾黑龍,被斬落於斯,便化作了 一座龍骨島,而他死前,終於成功地將自己的一縷神魂作為咒種深深種入了青年的魂魄。

「等著瞧吧。」他暗暗地想,然後闔上眼睛。

生死輪回不過是數十載光陰,對於近乎擁有無限生命的他實在短得可以,他等得起。他死後,被他種了咒種的青年逐漸失去了力量,當他發現的時候,除了再入輪回滌蕩魂魄已經別無他法。而那些年人間也發生了極大變化,人妖雜處,魔亂人心,有龍氏竟然也受天地氣機變化牽連,逐漸衰敗。青年別無他法,隻得化了自己大半的力量鑄有龍三鏡替他護住族人,自己則自斷生機,重入輪回修行。

青年並不知道,他的死並非結束,反而是開始。自他入輪回起,青年每一世轉世但要力量覺醒都會遇上他。他投在人世間的神魂並沒有別的作用,隻為尋找青年,一經發現便會逐漸喚醒他的本尊,每一世,他換上不同的身分,接近青年、親近青年,他要讓他愛上自己。因為他為青年種的咒便是如此惡毒,一旦青年愛上他,便會從靈魂深處被汙染,他會失去所有力量,從身到心受製於他,再無回天之力。他們錯過了許多世,也遇見了許多世,直到了燃陰那一世的時候,他差一點就成功了,但是那一世的海客們最終還是趕了過來,燃陰也醒了,在範青山的引導下他記起了 一些事情也發現了問題,最終狠心向自己下了絕心咒,叫自己一旦動情,便會魂飛魄散。其後,他將他斬於劍下,埋葬了羅睺雙劍,自己卻也未能逃過劫數,最終沉島葬己,長眠燃廬,而那個墨玉發箍,正是他作為常雲之時送於燃陰的定情信物。在他尚未完全覺醒的時候,他曾偶然得到了 一塊靈玉親手打磨以後送予燃陰此物,與羅睺不同,那東西反而有幾分壓製燃陰體內咒種的力量,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或許他就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心意,隻是遲了、太遲了。

他抱著無限悔恨葬於海底,而祝映台則將自己葬在燃廬之中,直到範青山不死心,杜酆不死心,陰差陽錯,將他倆人重投輪回,有了這一世的梁祝二人。

「嘩啦」一聲,水麵分開,梁杉柏渾身濕淋淋地站起。一時間有些恍惚。回來了嗎?他抬頭看向空中,山巒間猶有爭鬥之聲傳出,其中還夾雜著春秋時期絕不會聽到的槍聲,所以,應該是回來了吧。他腳步沉重,整個人隻覺無比疲憊,那並非因為跟昭廝殺一場的後遺症,而是因為適才看了那許多的過往。或許正是冥冥之中的機緣,上官烈在海市之中居然尋到了有龍人鏡。昔年那人鑄了有龍三鏡替自己守護族人,陰鏡主幽冥事,天鏡斷天地機緣,而人鏡則道儘人間前塵後事,他們從瀏河畔古鎮得了陰鏡碎片,在知姑居處得到有龍天鏡,而後又在海市尋得了有龍人鏡,於是天地人齊聚,才將他與祝映台一段橫跨數界的前塵往事儘數看了個分明。

背上人忽而發出一聲呻吟,梁杉柏腳下一頓,雙手微微顫抖:「映台,你醒了?」他輕聲問,身後的人則輕輕「嗯」了一聲。

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走到岸邊,將祝映台放了下來。不過是不久前,他們共同墜入此間,他恢複了一些神智,祝映台欣喜若狂,撲入他的懷中不肯離開,現在怕已是物是人非。梁杉柏放下了祝映台半晌,才敢轉身去看他,一轉臉恰對上一雙微微彎起的眼睛。

「怎麽不敢看我?」祝映台問,聲音慵懶中帶幾分媚意,竟是不像以往那般。

梁杉柏的身體微微一顫,慢慢捏緊了拳頭。祝映台左右看了 一眼道:「我們回來了。」

梁杉柏機械地點點頭。

祝映台忽而笑了起來:「怎麽回事,我有那麽可怕嗎?」他站起身來,似是體力不支,猛然一個踉蹌向前栽倒,梁杉柏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將他抱了個滿懷。一切都好像不久前一樣,但是根本不可能一樣了。

「你、去、死、吧!」祝映台嘴裏吐出冷冷話語,忽然狠狠將什麽東西紮入梁杉柏的胸膛。梁杉柏倒退兩步,祝映台卻也順勢往前衝了兩步,他狠狠拔出手來,手裏居然是一根尖銳的石錐,不知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折來。,粱杉柏震驚地看著祝映台,彷彿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一樣。他的胸口很疼,疼得幾乎不能自已,但事實上,他並沒有傷口。既然他的神魂已經蘇醒,既然祝映台失去了靈力,那麽區區一根石錐根本無法傷到他。祝映台顯然也發現了,他慘笑一聲,扔掉了石錐。

「你贏了!」他輕聲說道,跟著抬高音量又說了 一遍,「你贏了!」他的聲音淒楚無比,就象是一隻折翼的仙鶴,充滿了悲愴之意。

「映台……」梁杉柏悲楚地喊他,他還試圖挽回些什麽,但是祝映台粉碎了他的美夢。那個人,朝著他冷冷地吐了口口水。祝映台本是有龍一族的天人,即便投入人世輪回,也是知書達理之人,從來做不來這些粗魯舉動,但是這一刻,他卻對著他,吐了一口口水!梁杉柏隻覺得自己象是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整個人都懵了。

「映台,是我……我是阿柏啊!」他茫然地說著,像被父母拋棄的小孩一般無助。

祝映台卻隻是冷冷地看著他,他的眼神裏有冷漠、疏離、譏諷甚至是殺意,就是沒有懷念,他說:「你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可以不用再騙下去了。」

「我……我沒有。」

祝映台幽幽地說:「巫緘曾經告訴我,他的兄弟有一生死劫難,他趕去相救卻沒來得及,而你在那時候恰頂著他兄弟的身分借屍還魂醒了過來,所以……」他微微垂下眼瞼,「我知道了,阿柏他……已經死了,我的阿柏已經死了。」

絕心咒的殘餘仍在肆虐,祝映台覺得很痛,但是他感謝那些痛苦,正是因為那些痛苦他才能在回憶的汪洋大海之中保持一點清醒,是那些痛苦提醒了他,不要再上當受騙,不要再沉湎過去,因為,梁杉柏已經死了!他愛著的那個梁杉柏,那個傻傻追尋他的陽光青年,那個為了他拜師學藝追到金英島的青年,那個調皮又強勢,當麵臨金剛夜叉明王的時候,義無反顧擋在他麵前的他的戀人已經死了!是的,花了兩年多的時間,跨越了數千年的歲月,儘他所有的努力,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然而,還是不行,然而,還是要接受,祝映台淒然一笑,長長的黑發在風中飄揚,更襯得他的蒼白與虛弱。

他終於認了,是認輸也是認命,向殘酷的現實和這個無情的世界,是的,他的戀人,愛著他的、他也愛著的那個青年梁杉柏,已經,死了!

「阿柏是被你殺死的,你這個……殺人凶手!」說到最後四個字的時候,已是咬牙切齒。

梁杉柏徹底地傻住了,不是的……不是這樣!他就是梁杉柏啊,他從來就沒有變過,他想大吼著爭辯,但是祝映台沒有給他任何機會,他掉轉身,腳步踉蹌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不知什麽時候,天上下起雨來,雨水衝刷了血跡,帶走了在不休戰鬥中死去的生靈的體溫也澆透了梁杉柏的心。

「映台……映台……」梁杉柏輕聲喊著,虛弱而無力。

祝映台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

「映台!」一瞬間,梁杉柏的眼中又燃起了一線希望,他下意識地向前跑了兩步,但是當接觸到祝映台的眼神的時候,卻儘數歸於了絕望。

祝映台一言不發地拽下身上的什麽東西衝著梁杉柏扔了過去,而後轉身離開。梁杉柏看向自己的掌心,那裏躺著一枚缺了的墨玉發箍,那個缺口被雨水衝刷著,顯得那麽刺眼和猙獰。梁杉柏喉中發出一聲悲楚的嚎叫,終於孤零零地跪倒在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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