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廣孝目送溥洽的身影消失在天街儘頭。溥洽了解姚廣孝，姚廣孝也了解溥洽，師徒二人都知道，這大抵就是兩人的最後一麵，兩人卻都沒有半點留戀。待送走溥洽，回到雞鳴寺後，姚廣孝這才發現自己的禪房裏多了一位不速之客。“阿彌陀佛，貧僧道衍，拜見皇帝。”坐在禪房主座上翹著二郎腿的朱棣喝著茶悠悠道：“老和尚，若是我沒猜錯，你是又多了一條誅九族的罪名吧？”“貧僧乃出家之人，對於貧僧來說，賜死、梟首、淩遲，誅九族都一樣的。”朱棣放下手中茶盞，抬起頭來笑道：“後悔勸我造反了？想給自己找後路了？”雖然知道姚廣孝放走了溥洽，但朱棣還是不相信姚廣孝會背叛他，兩人從燕王府一路殺到紫禁城，這點默契還是有的。但朱棣還是想知道這老禿驢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六年前，老衲送了燕王一頂白帽子，卻讓燕王背上了千秋萬世都洗不儘的罵名，老衲深感愧疚……”聽到‘深感愧疚’四個字，朱棣的臉色陡然陰沉下來，道：“再放這種沒味的屁，朕就一刀剁了你這腦袋當夜壺。”“實不相瞞，老衲昨晚卜卦，求得一簽，老衲的這個愛徒，能為燕王子孫滌此罵名。”朱棣若有所思道：“又一個李景隆？”“呃……算是吧。”姚廣孝苦笑一聲，朱棣知道，十有八九是這個老禿驢懶得跟自己解釋了，不過今天朱棣來找姚廣孝，也不是為了溥洽。“你覺得這個建文是真，還是假？”姚廣孝掐著佛珠，望向朱棣，道：“是真是假重要嗎？”“自然重要！真有真的對策，假有假的辦法。”朱棣嚴肅道。凡事有利就有弊。如果建文是真的，對於永樂朝廷來說，就是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但對於現在的太子、漢王兩黨來說，卻是天然的彌合劑，反之亦然，如果是假的，朝廷倒是無所謂了，這兩個好大兒又要開始相互傾軋了。現在連朱棣都說不出來對於他來說，這個建文究竟是真的好還是假的好。“這就隻能看陛下是要國，還是想要家了。”朱棣眯起眼睛，盯著姚廣孝的光頭咬牙道：“朕若是想二選一，還用得著大老遠來找你？”小孩子才做選擇題，成年人選擇都要。見朱棣態度堅決，姚廣孝隻得輕聲道：“真的比假的好。”“何解？”“因為國事尚可為。”姚廣孝的潛台詞是你這家子沒救了，朱棣嘴角抽搐兩下卻又挑不出毛病，國事還能整治，可漢王、太子的矛盾，他同樣是半點解決的可能都看不到。兄弟三人中，隻有趙王朱高燧是在徐皇後身邊長大，自幼享受了朱棣夫妻倆所有的嬌慣。而太子、漢王先是被送到金陵當孫子，當完孫子當人質，靖難中又都出了死力，皇位不管傳給誰，沒被傳位的那個都是全家人裏唯一一個物質、精神雙輸的。這是死結，已經解不開了。人君大忌就是自己騙子，朱棣很快便接受了現實。“說詳細點。”“陛下擔心建文君之所以為真，是擔心建文君效法當年靖難，越過關山，直抵金陵。”“你不會也要說什麽‘華夷之辯’吧？太子已經說過了。”姚廣孝搖了搖頭，道：“華夷之辯，無關痛癢，給天下人看而已，要老衲說，應當命宗人府發道公函。”“什麽公函？”“就說‘經查朱允炆可能不是懿文太子所出’，召地方州郡帶印官同議此事。”如果是準備忠於朱棣，自然不在乎朱允炆是否親生，可對於那些準備效法當年靖難，全程吃瓜的官員來說，就無異於上房抽梯了。姚廣孝要逼百官站隊，徹底杜絕靖難州郡‘作壁上觀’之事複現。雖然明白姚廣孝的意圖，但朱棣還是有點接受不了。一旦這麽做了，將來到了九泉之下，他該怎麽跟大哥解釋這一切？像是看破了朱棣的心事，姚廣孝的臉上露出一抹欠抽的笑意。那眼神讓朱棣感覺自己像是在大街上裸奔，頓時忍不住破口大罵道：“老禿驢我入嫩娘！老子認識你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向使無你這般人，史書之上，我朱家會是何等的兄友弟恭？！”語罷，朱棣拂袖而去。當天夜裏，宗人府便有道公函以八百裏加急送出金陵，第一批驛卒的目的地便是大江南北的沿海州府。……漢王朱高煦親自坐鎮兵部，隨著命令下發，北起山東、南至閩浙的大明水師全都行動起來，一艘艘戰艦破浪而出，大批水師官兵被派遣出洋，接踵而至的便是每日數百船的給養船等在港口排隊出航。這些船上裝載的都是供水師官兵用度的日用品。片板不許下海的海禁令還在，但同樣都是兩條滿載日用品的海船，一旦出了海，誰又知道這條船最後駛向了何方？更何況，大明水師的東出，已經將整個東海變成了大明內水，項目的可行性在增強，風險卻在降低，沿海各省的商賈們，不約而同的露出了貪婪的目光。山東、南直隸、浙江、福建乃至嶺南的港口不約而同的趕製起海船，嗅覺最為靈活的商賈，已經奔赴西南、遼東大肆采購起了造船所需的木料。源源不斷的木材通過遼河、大運河、長江運往華東。沉寂了近三十年的大明海疆再次煥發出勃勃生機。大明的將領們並不關心商賈們對這件事作何感想，因為現在有一個細思極恐的問題縈正繞在他們心頭。為保軍心士氣，烈性炸藥的存在對於大明的普通將士來說是最高機密，但作為駐紮在耽羅、琉球兩地的最高長官陳瑄、鄭和兩人來說，絕對算不上什麽秘密。如果形勢調轉，換做是他們手上有這等大殺器，先頭部隊登陸的第一天就已經招呼過去了。管它穩定不穩定，先嚇你一跳，炸掉你的軍心士氣再說。倭人為什麽還不進攻？！他們究竟在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