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說司禮監掌印沒人性,他領導下的東廠無惡不作,誰落到他們手裡,剝皮、抽腸,管叫你後悔來這世上。音樓一直以為肖鐸是個麵目猙獰的人,然而中正殿第一次見到他時,除了疏離,並沒有感到很恐懼。可能真正的惡人反而長著偽善的麵孔吧!但要說他壞,內閣打算處死她,他反過來替她開脫,還附贈個徽號給她,這哪裡是傳聞中的惡鬼,簡直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不光她這麼想,內閣的人也認為肖廠公今天有點怪,說不定這位才人是他家遠房親戚也未可知。這麼一來就沒什麼好計較的了,翰林院學士一迭聲應承:“是是,移宮守陵合乎規製,一切就依肖大人的意思辦吧!”
都說妥了,卻不見棺材裡的人有什麼動靜,曹春盎忙上前,蝦著腰道:“老祖宗移移駕,奴婢伺候老祖宗下地。”
音樓成了太妃,自動在太監們嘴裡晉升為老祖宗了,真是個響亮的名頭!
兩腳著地的時候,才敢確定自己還活著。就是腿裡沒力道,走路有點打飄。再回頭看殿裡林列的棺材,裡麵有很多朝夕相對的姐妹,她們沒有她這樣的好運氣,也許現在都已經過了忘川河了。她吞聲抽泣,哀悼那些早殤的人,也暗幸自己的劫後餘生。眼下這樣已經是天大的運氣了,守陵就守陵吧,總比死好。嘗過了上不來氣的滋味,頓時覺得活著真幸福。
她跟在肖鐸身後出了欽安殿,摸了摸脖子,懸梁的時候整個身體的份量集中在那方寸之地,現在嗓子裡像塞了團棉花,又痛又堵。她想謝謝他,出不了聲,便拉他衣角揖了揖手。
肖鐸看她一眼,輕描淡寫道:“臣是舉手之勞,不敢在太妃跟前居功。不過您倒是應當好好謝謝那位貴人,要不是受他所托提前把您放下來,隻怕這會兒也要像那些朝天女一樣了。”
原來不單是免於讓她死第二回,早在中正殿時就已經有準備了。音樓料著一定是李美人替她說了情,閆蓀琅是司禮監二把手,李美人既然跟了他,他賣她麵子再同肖鐸討人情,她死裡逃生就能說得通了。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把她送進繩圈呢?難道就為拿個諡號麼?
肖鐸看她一副了然的神情,有些奇怪,“太妃知道那人是誰?”
音樓點點頭,艱難地張嘴,“是閆少監麼?”
光動嘴沒聲音,肖鐸看得很吃力,但也能辨彆出來,“閆蓀琅?他倒是提過。”
她翣了翣眼,聽他意思似乎不是這麼回事,那是誰?她在大內沒什麼朋友,和旁人交情也不深,誰會給她這樣的恩德?
曹春盎在邊上接話茬兒,“老祖宗猜錯了,不是閆少監。他隻是司禮監的秉筆,咱們督主是天下第一等重規矩的人,該誰生該誰死,從來不徇私情。這回救您,雖是受那位貴人所托,自己也冒了大風險,萬一內閣的人查出來,少不得擔個藐視法度的罪名。”他嘿嘿地笑,“老祖宗知道了那位貴人是誰,卻也不能忘了咱們督主的好處啊!”
邀功嘛,太監最會乾這樣的買賣,也確實該好好答謝人家。可是她現在身無長物,要謝也沒法謝不是!她很難堪,“臨死”前把那僅剩的幾兩銀子都送人了,兩手空空怎麼辦呢!她巴巴兒看肖鐸,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表示永遠不會忘了他的恩情。
她十指纖纖,點在白棉布上,用點力就會折斷似的。他眼裡有滿意之色,嘴上卻道:“不值什麼,太妃切勿放在心上。大行皇帝要在謹身殿停二十七日靈,太妃先回去歇著,等後兒大殮再上前朝哭喪。大行皇帝梓宮入地宮,太妃隨行守陵祈福,這事兒就完了。”
音樓知道守陵是怎麼回事,泰陵裡有宮殿,底下也有伺候的太監宮女。守陵的嬪妃一天三炷香供奉皇帝,餘下時間念佛抄經書,一輩子都要交代在那裡。其實相較宮中的歲月沒什麼大差彆,換個地方囚禁而已。不同的是宮裡還有服侍皇帝的機會,萬一受寵,光耀門楣,叫家人受蔭及。陵寢裡也是服侍皇帝,可活的和死的大不同。往後她就是那樣的命運,從小寡婦慢慢熬成白頭老寡婦。
肖鐸仍舊領她進乾西五所,邊走邊道:“按說您如今受了晉封,不應當再回這裡了,可逢著先帝大喪,事出倉促,這上頭就不那麼揪細了。等日後回宮,臣自然替您張羅熨貼。”
音樓鬨不清他的意思,既然打發她守陵,怎麼又說要回宮來?曆來進了陵地的宮妃都出不來的,到底救她的人是個什麼來頭,能指派掌印太監,還能隨意決定她的去留,想來必定是個大人物吧!
她實在好奇,想問明白究竟是何許人,肖鐸那麼聰明,根本用不著她開口,背著手往遠處綿延的殿頂眺望,緩聲道:“太妃且稍安勿躁,晚些時候貴人自然來見您。”吩咐曹春盎,“去尚宮局把太妃貼身伺候的人討回來,再往太醫院尋摸些利咽消腫的藥,歇上半天,殿下入夜來,娘娘就能出聲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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