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樓在肖府奉若上賓,因為府裡主子不常在,又沒彆人要伺候,如今她一到,下人鬨不清原委,自然百般儘心。
肖鐸真是個體貼入微的好太監!音樓對著他派人送來的金銀角子直樂,袋口揪攏了提溜起來約份量,對彤雲笑道:“估摸有二三十兩,這下子咱們有錢了。”
先前真窮得底兒掉,在泰陵裡雖然狐假虎威,但一毛不拔還是不成的,她最後壓箱底的那幾兩銀子還是全供出去了,摸摸荷包兒,比肚子還癟呢!如今到了這兒,一下子就又富餘起來了。她知道肖鐸的意思,深宅大院彆愁花不了錢,下人們往來,打賞做臉還是需要的。沒的叫人說新來的娘子小氣,當麵不好喧排,背後少不得指點。
近前服侍的人見者有份都發了賞,音樓又覺得不大好意思了,“你看咱們在肖掌印麵前窮出了名,八成是高從多嘴說咱們到處賒賬,他都知道了,才打發人給咱們送錢。”她捂住了眼睛,“往後可沒臉見他了。”
彤雲開解她,“沒事兒,您連命都是他施舍的,再施舍點錢財,那也不算什麼。”見左右沒人,又道,“您彆當他這些好處是白扔的,肖掌印行的是長遠之計,他瞧準了您就是個礦,開出來最次也有狗頭金,到時候還愁不能連本帶利收回來嗎?就跟地主放賬似的,年底一塊兒結算。地主督主一字之差,實際也是個差不離。”
彤雲世事洞明,音樓也心安理得起來,橫豎欠了就還,他以後派得上她用場,她竭儘全力也就是了。月洞窗外鳳尾森森,她站在窗前看了一陣子,想起了家裡人,歎道:“我進宮,弄得要死要活的,那麼長時候了也沒人來探我,大約都當我去了吧!”
她的根底彤雲都知道,她的確是步太傅家的小姐,不過不是嫡,是庶出。她母親在她六歲時過世了,她就記在正房太太名下養活。那位太太自己有個女兒叫音閣,比她大半歲,談不上飛揚跋扈,但處處占優,這也是人之常情。音樓就那麼窩窩囊囊地長大,長大後恰逢宮裡選秀女,又窩窩囊囊替音閣進了宮。說起來還是有些辛酸的,不過她倒沒有怨天尤人,就像摔了一跤把腦子摔壞了,不高興的事全忘了,仿佛從來沒有受過委屈,管大太太叫娘也叫得心甘情願。隻是難過的時候想家了,等不來慰藉,自己愛站在窗前愣神。愣著愣著愣紅了眼,就說風裡夾沙迷了眼睛,三句兩句玩笑一說,就帶過去了。
那會兒才進宮,要提防的人多,不敢讓彆人知道步家拿她頂替嫡女。現在在肖府上,就算肖鐸摸清了底細也不打緊,因為皇帝瞧中的是她的人,和她的出身沒什麼相乾。
“您彆再惦記那個家了,往後咱們好好的,混出點出息來給她們瞧瞧,叫他們進京跪在您跟前磕頭,求著管您叫姑奶奶,咱們還不願意搭理呢!”彤雲忿忿道,“我們家那會兒是太窮了,那麼多孩子怕養不活,才把閨女送進宮的。但凡手上靈便的人家,哪個不想法子躲人頭兒?您家倒好,老太爺朝中為官的,不知道皇上病勢沉屙時選秀是為什麼?還讓您頂替嫡女,這不是把您往火坑裡推嗎?您不是太太養的,難道也不是他養的?”
音樓不愛記仇,因為總能發現點彆人的好處,她垂著嘴角道:“我爹不當家,家裡都是太太說了算。我爹人很好,我上京城,他心裡難過,送了我很遠。”
那麼一點恩德,虧她逢人就說,傻乎乎感動了那麼久。彤雲哂笑,“那是他對您有愧,既盼著您能有個好位分,又憂心您前途未卜。死了終歸還是心疼的,畢竟自己的骨肉麼!”
這人這麼不留情麵,音樓直瞪她,“你不能叫我好過點嗎?”
彤雲忙著給鳥兒倒食水,根本沒空看她,“您彆裝樣兒了,其實心裡都知道,裝傻充愣糊弄自己呢!”
說得也是,音樓看著糊塗,其實她可聰明了。但是人活著,糊弄不了彆人再糊弄不了自己,那日子沒法過了!總要自我麻痹一下,安慰自己至少父親是疼愛她的,要不她魔症了,記恨上全家所有人,那活著也沒意思了。
她們正說著,門外有人邁進來,沒來得及換衣裳,還穿著宮監的月白蟒袍,兩手背在身後,操著單寒的喉嚨斜眼道:“真是一出好戲,沒想到娘娘居然不是步太傅的嫡女,這樣貿貿然進宮,要是給查出來,可要禍及滿門的。娘娘恨不恨他們?要是恨,臣一本參上去,叫步氏把那個逃避選秀的女兒送進泰陵守陵,您就可以正大光明進宮受封了,如此一來豈不兩全其美?”
主仆倆一看是肖鐸來了,彤雲忙蹲身行禮,他擺擺手叫免了,自己對音樓唱了個喏,“給娘娘請安。”
音樓嚇成了雨天裡的蛤蟆,愕在那裡半天,訝然道:“廠臣這麼早就回來了?”
他笑道:“這府邸建成有半年了,我在這裡逗留的時間不超過三天。眼下娘娘在我府上,不瞞娘娘說,肖某歸心似箭。”
他嘴上占便宜也不是一回兩回,不叫她局促誓不罷休。音樓老實,果然規規矩矩飛紅了臉,可也顧不上,期期艾艾道:“咱們先不說彆的,您剛才說要具本參奏,還是不要吧!我一個人遭罪就算了,音閣都許人家了,讓她太太平平嫁人,彆去禍害她了。”
“自己弄成了這樣,還管彆人死活?”肖鐸旋過身,捋了曳撒在圈椅裡落座,底下人敬獻了茶,他翹起小指捏著雨過天青的杯蓋兒,眼波在她臉上兜了個圈,含笑道,“我可不信您一點兒怨恨都沒有,心裡有恨就發泄出來,臣不會坐看您受委屈,隻要您一句話,管叫步氏好受。”
他的笑容裡有陰狠的味道,他知道自己不是在開玩笑,她果然同意,明天就能把步馭魯一門挫骨揚灰。
她惶惶擺手,“不不,那是我的根基,你把步氏毀了,我算什麼呢!我的那點私事上不得台麵,不敢勞動廠臣費心。再說吃虧也不是一回,我早習慣了。”
他嘴角的嘲弄遮擋在茶盞之後,曼聲道:“娘娘心地真好,情願自己吃虧也要成全彆人,您的嫡母和姐姐可念著您的好處?隻怕彆人正舒舒坦坦受用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