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銅鏡裡映出他們兩個,一坐一立,他就在她身後。她是輕淡的一身裝束,他穿朱紅曳撒,戴描金翼善冠,濃淡相宜,倒可入畫了。
他仔細地看,慢慢彎□腰和她齊高,盯著鏡子裡的她的臉,在她耳邊呢喃:“娘娘把劉海兒捋起來臣才發現,原來娘娘眉心有顆朱砂痣!這樣好的麵貌,藏起來失了風韻,可惜了。”
她不太習慣和他靠得那麼近,往後讓了讓,勉強笑道:“我們那裡沒出嫁的女孩都打劉海,等出閣那天喜娘開臉才撩上去。”
他把手按在她肩上,隔著薄薄的紗地能感覺到融融的暖意。她剛才為了避讓偏過身子,他不大滿意,仍舊把她正了回來。挑了個蓮紋青花的宣窯小盒子托在手裡,棉紗上沾足香粉,就著鏡子給她臉上勻勻撲了一層。
他流程熟稔,像是行家裡手。音樓剛開始還不大適應,後來見他一本正經,心裡又隱約落寞起來。他這麼精細,想來是早前伺候皇後練出來的。她往銅鏡上看了眼,輕聲道:“我這位分,怎麼敢叫廠臣伺候,還是自己來吧!”
她打算去接那個粉盒,誰知他腕子一轉,她的指尖正好壓在他手背上。說來奇怪,他的體溫似乎比常人要低些,幾次接觸都不覺得溫暖,隻有股子冷香。說不上來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涼煞煞的,夏天大約比彆人更受用。
他沒有和她對視,眼梢瞟了下,見她臉上帶著些尷尬,忙把手收了回去。他心裡覺得好笑,越性兒把她轉過來,開盒換了螺子黛,略蘸了點水,彎腰與她畫眉。盈盈秋水,自帶七分瀲灩,左麵添兩筆,右麵添兩筆,再三再四地斟酌計較,眉宇間顏色加深了,愈發顯出她的好氣色來。
他滿意了,丟了石黛笑道:“娘娘平素都不上妝,那樣的懶習慣要改了才好。女人容貌擺在頭一條,就算等不來心頭愛,也要打扮得光鮮亮麗,因為不定什麼時候要緊的人就會出現了。”
他離她那麼近,近到呼吸幾乎相接。音樓的心嗵嗵跳起來,嗓子一陣陣發緊,渾身緊繃,如臨大敵。她實在受不住了,簡直是要人命,他光明正大些會死麼?替人梳妝非得這麼曖昧麼?她惱起來,太監就算不拿自己當男人,也該照顧照顧彆人的感受吧!
她吸口氣準備扭身,無奈又被他絆住了,一道份量落在她肩頭牽製,他低低道:“彆亂動,臣給娘娘上胭脂。”
他取玉搔頭挑了一小撮小紅春在掌心裡,拿水化開了混合鉛粉撲在她頰上。她底子生得好,加上脂粉都是高麗出的上等貨,就著屋外的光看,細潔裡透出一層朦朧的紅暈,有種滿帶少女風韻的美。
他眯起眼,從前也曾和榮安皇後周旋,從來都是過目即忘,沒有像現在這麼上心過。他自己也有些混沌了,論色相,她並不是無可挑剔,大概就因為她偶爾的憨傻,才顯得和彆人不一樣吧!
旁枝末節都料理妥帖了,好的自然留到最後。他的視線落在她唇上,她是正宗的櫻桃小口,微微有些上揚的嘴角,唇峰分明,乍看之下動人心魄,仿佛隨時準備親吻。他按捺住了,徐徐換口氣,挑一盒顏色略深的石榴嬌來,用細簪拈上點兒擦在她唇間,原本淡淡的唇色染了一抹腥紅,立刻奇異地豔麗起來。她似乎想要閃躲,他哪裡能由她!一手固定住她的下巴,另一手探過來,指腹在那柔軟的唇上遊移,隻覺滿手幽香,禁不住心猿意馬起來。
音樓也懵了,眼前這人像毒藥,輕易便能沁入她的血肉裡。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他的動作緩慢纏綿,一寸寸一分分地靠過來,她看到他越來越放大的臉孔,幽深的眼睫、直挺的鼻梁,還有不點自朱的嘴唇。
急促的喘息,彼此都聽得清清楚楚。血潮翻湧,像浪頭一樣打過來,拍得人頭暈目眩。音樓腦子裡一片空白,忘了他的身份,也忘了他的殘缺。這麼善於捕捉的獵手,比任何男人都來得可怕。她緊緊攥住衫子的下擺,心裡慌得幾乎要暈厥過去。他越靠越攏,唇與唇的距離不過三指遠,就在她以為他要親她的時候,突然聽見他說:“娘娘抿一抿吧,這樣唇色能均勻些兒。”
說話的當口他撤回了身子,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單留銅鏡前一個呆呆的女人,滿臉呆呆的表情。
音樓覺得自己要羞死了,這是睜著兩眼做了場白日夢麼?她躬下腰背,把臉偎在臂彎裡,才發覺出了一身汗,蓬蓬的熱氣從領口蒸騰而上,烘得她麵紅耳赤,沒了計較。
所幸他轉開身沒再看她,悠著步子踱到八卦窗下,隨手撿起棍兒有一搭沒一搭地逗那籠中的畫眉鳥。其實逗也逗得沒章程,他知道自己並不比她好多少,這是犯了大忌的,莫名其妙動起了小心思,難道是瘋了不成!
簷頭鐵馬叮咚,廊下簾子卷起半邊,幾隻大燕子忙於築巢,銜了新泥從外麵飛回來,兩翅扇動,發出撲棱棱的聲響。
太陽漸漸西沉了,半邊臉兒掛在女牆上。他終於回過頭來,她還倚著妝台,麵上倒是淡淡的,也許緩過來了,不見有異。他走過去,取巾櫛要來給她拭發,她先他一步站起來,接過巾櫛退讓開道:“多謝廠臣,勞煩廠臣半日,罪過大了。請廠臣自去歇息,我這裡有人料理的。”說完了揚聲叫彤雲,幾個婢女魚貫都進來了,她也不去管他,自顧自去拉西邊的竹簾,自己坐到餘暉裡梳理頭發去了。
肖鐸知道她是生氣了,八成認定他又在捉弄她,心裡不定怎麼恨他呢!他無可奈何,有時真真假假,自己也混淆起來。這麼下去好像要出事,他扶額歎息,正苦惱該怎麼料理,院門上曹春盎腳下生風碎步進來,到廊廡底下垂手回稟:“乾爹,宮裡傳消息出來,萬歲爺起駕了,正往咱們這兒來呢!這回沒坐轎子,自個兒帶著幾個侍衛騎馬來的,估摸著兩盞茶工夫就到了。”
這頭說話她那頭也聽見了,著急換衣裳綰發,忙得雞飛狗跳。
接下來怎麼樣,事情也不那麼容易控製。他收回視線邁出門去,抖了抖曳撒道:“叫齊人,上大門上準備迎駕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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